弘光元年四月十一日,申时。
日头正烈,炙烤着昨日刚被鲜血浸润过的土地,蒸腾起混杂着泥土、汗水和隐约血腥的燥热气息。经过一上午雷厉风行的清点淘汰,偌大的军营显得空旷了许多。近三万老弱、空额、兵痞已被分置别营另行看管,剩下的约八千名初步符合标准的士卒,被重新编组成临时的方阵,立于校场之上。
他们依旧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比起昨日的惶惑无助,眼神中多少透出一丝经过筛选后的庆幸。
周遭,常延龄的精锐和京营士兵依旧警戒森严,刀枪出鞘,弓弩上弦,维持着绝对的威压。
突然,辕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仪仗的肃穆声响。只见一队盔明甲亮的近卫营士兵率先开道,随后是监国太子的仪仗——龙旗、节钺、金瓜、宝斧在阳光下闪耀着威严的光芒。
朱慈烺来了。
他并未乘坐銮舆,而是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身着赤色缂丝蟠龙常服,头戴翼善冠,腰佩长剑。年仅十六七岁的面庞犹带稚气,但目光沉静,举止从容,自有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威仪。他的左侧稍后是刑部尚书高倬,右侧是大理寺卿葛寅亮,再后是左都御史李沾。三位大臣皆着绯袍官服,面色凝重。
常延龄、郑森早已率众将官在辕门口迎接。按朱慈烺新立的规矩,军营中不可行跪礼。两人只是站着抱拳而已。
“臣等恭迎监国殿下!”
校场上的八千士卒在军官的呵斥下,纷纷跪倒,黑压压一片:“拜见监国殿下!”
朱慈烺翻身下马,动作利落:“鄂国公,大木,免礼。”
他走到将台上,目光扫过台下跪伏的士卒,缓缓开口,声音通过力士传呼,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将士们,平身。”
士卒们迟疑地、参差不齐地站起身来,偷偷抬眼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南来太子”,靖难成功的少年监国。
朱慈烺的脸上并无凛冽杀气:“孤今日来,不是来问罪的。纵兵劫掠京郊之事,首恶在刘良佐及其党羽,尔等多数士卒,或为胁从,或为裹挟,或被其蒙蔽。孤知之甚深。”
开场白出乎意料的宽仁,让台下紧绷的气氛稍稍一缓。
“朝廷积弊已久,武备废弛,军饷拖欠,此乃孤与朝廷诸公之过,非尔等之罪。”朱慈烺继续说道,语气诚恳,“孤向尔等保证,以往种种,概不追究。从今日起,只要尔等恪守军纪,效忠朝廷,往日欠饷,孤必为尔等补足。日后粮饷,按期发放,绝不短缺。”
“补饷”二字如同最具魔力的音符,瞬间击中了台下士卒心中最脆弱也最渴望的地方。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低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蔓延,许多人的眼睛亮了起来,怀疑中夹杂着巨大的期待。
然而,朱慈烺话锋一转:“但国法如山,首恶必究。刘良佐及其党羽,祸国殃民,罪无可赦。孤今日携三法司堂官至此,便是要在此军中,公审此寮。还受屈者一个公道,正我大明军法之森严。”
他一挥手:“带逆臣刘良佐及一干党羽。”
命令一下,气氛瞬间再度绷紧。只见一队锦衣卫押着十数名囚犯走上将台侧前方临时搭起的木台。为首者正是刘良佐,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头发散乱,蟒袍污损,镣铐加身,往日骄横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面如死灰的绝望。他身后是几名被捕的心腹将领,同样狼狈不堪。
台下鸦雀无声,数千道目光聚焦在那群昨日还高高在上的将帅身上。
朱慈烺朗声道:“刘良佐之罪,孤已略知。然,孤更想听听,尔等军中士卒,可曾受其欺压、盘剥、冤屈?今日,孤与三法司堂官在此,为尔等做主。有何冤情,尽可上前陈诉。勿惧!”
台下一片死寂。士卒们面面相觑,无人敢率先发声。积威之下,恐惧仍在。谁知道这是不是试探?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他们懂。
僵持了片刻,就在朱慈烺微微蹙眉,常延龄准备示意手下鼓动时,一个身影连滚爬爬地冲出人群,扑倒在将台前,高声哭诉:“殿下!罪员……罪员要举告刘良佐!”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平日里跟在刘良佐身后的沈师爷沈文谦!
刘良佐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这个昔日心腹幕僚,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朱慈烺面色平静:“你是何人?要举告何事?”
“罪员沈文谦,原是刘逆帐下文书幕僚。”沈文谦磕头如捣蒜,“罪员举告刘良佐,贪墨军饷,吃空额,欺瞒朝廷!兵部核发之饷银粮秣,多数被他中饱私囊。朝廷并非全然欠饷,实是此獠层层盘扣。他命罪员做下假账,欺上瞒下。所有账册往来,罪员皆留有暗底,现存于罪员营帐之中,愿献于殿下核查。”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朝廷发饷了?”
“是被他贪了?”
“怪不得!我说怎么总说朝廷欠饷!”
“这杀千刀的!”
“你他奶奶的沈文谦!”刘良佐气得浑身发抖,嘶声欲骂,却被身旁的锦衣卫死死按住。
沈文谦的反水,其冲击力远超常人。他是刘良佐的心腹,他的指控,几乎坐实了所有猜测。
果然,沈师爷带头之后,一个身材精瘦、面色黝黑的士卒猛地挤出人群,跪地大喊:“殿下!小人也有冤情!小人是夜不收队正赵安国。去年十月哨探,俺们队兄弟三人遭遇东虏探马,拼死格杀一人,并带首级回来报功,按律当赏银五十两,升小旗。可功劳却被后营李参将的侄子,一个连马都骑不稳的废物冒领了!俺兄弟重伤残废,一文钱抚恤都没拿到。求殿下明察!”
朱慈烺目光一凝:“哦,冒功?你有何证据?”
赵甲豁出去了,指着身边几人:“当时同去的兄弟都在,都可作证!那李参将的侄子,名叫李狗剩,就在台下人群中!殿下若不信,可叫他出来,当场试他弓马。他若能拉开一石弓,小人愿当场自刎谢罪!”
“好!”朱慈烺断然道,“带李狗剩,取弓来!”
很快,一个面色蜡黄、眼神闪烁的年轻军汉被推搡出来,一把制式战弓递到他面前。
“拉!”朱慈烺命令道。
那李狗剩双手颤抖,接过硬弓,憋足了气力,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那弓弦却只微微弯曲,离拉满差了十万八千里。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笑声中充满了鄙夷和积压已久的怨气。
“废物。”朱慈烺冷哼一声,不再看他,对赵甲道,“赵安国,你所言属实。孤,信你。”他转向刑部尚书高倬,“高尚书,冒功顶替,按军法如何处置?”
高倬躬身:“回殿下,当斩。”
“那就地执行。至于那位李参将,”朱慈烺目光扫过被捕将领中的一人,“一并严惩!”
锦衣卫立刻将狂喊饶命的李狗剩和站在刘良佐身边的李参将拖了下去,片刻后,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台下瞬间寂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监国殿下言出法随的雷霆手段。
朱慈烺又对赵安国道:“赵安国,你忠勇可嘉,仗义执言,赏银五两。”
“另外,你那位残废的兄弟,抚恤双倍发放。此外,”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孤的亲军卫队——近卫营,正需你这等忠勇之士,你可愿来?”
赵安国愣在原地,随即巨大的狂喜和激动淹没了他,他重重磕头,声音哽咽:“小人……小人愿意!愿为殿下效死!”
郑森当场捧出五两雪亮的银子交给赵安国,并引他站到台下近卫营的队伍中。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台下士卒的情绪!
原来真的可以申冤!
原来真的会有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