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殿下真的说话算话!
“殿下!小人也有冤情!刘良佐的心腹抢了俺老婆!”
“殿下!俺们哨的饷银被千总克扣了大半!”
“俺爹生病想请假回乡,被刘逆的人活活打死了!”
……
控诉之声此起彼伏,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士卒们积压多年的委屈、愤怒、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将台下的木台,仿佛成了诉苦申冤的公堂。
朱慈烺静静地听着,面色凝重,不时对高倬、葛寅亮、李沾三人低声吩咐几句,三位大臣则不断点头,命令随行书吏详细记录。
听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控诉稍歇,朱慈烺抬起手,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士卒,一字一句道:“孤,都听到了。刘良佐之罪,罄竹难书。克扣军饷、纵兵劫掠、任用私人、冒功滥赏、残害士卒……简直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他侧身,介绍身旁三位大臣:“此三位,乃刑部尚书高倬高大人,大理寺卿葛寅亮葛大人,左都御史李沾李大人。乃我大明执掌刑狱、纠劾风纪之最高官员。孤宣布,所有针对刘良佐及其党羽之控诉,由三法司正式受理。必会秉公执法,给天下,也给尔等一个公正的交代。”
“殿下英明!”台下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随即引来一片参差不齐却发自内心的附和。
待声浪稍平,朱慈烺目光如利剑般射向萎靡的刘良佐:“然,刘良佐最大之罪,尚不止于此。其最不可恕之罪,乃在——通敌叛国。”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连常延龄、郑森都微微动容,更遑论台下士卒。
“经查,”朱慈烺举起陆昆亨昨日搜出的信件,“刘良佐与其弟、已于松锦之战后降虏的刘良臣,多次秘密通信。信中多有悖逆之言,暗通款曲,欲伺机挟持军队,北投鞑虏。此乃叛国,此乃汉奸!”
哗——!
台下彻底炸开了锅!
尤其是那些来自北直隶、山东、辽东的士卒,他们的家乡饱受清军蹂躏,亲人惨遭屠戮,对“鞑子”有着刻骨的仇恨。他们可以忍受克扣军饷,可以忍受欺压,但对于投靠屠杀自己乡亲的敌人,那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狗汉奸!”
“千刀万剐!”
“杀了刘良佐!”
“为俺爹娘报仇!”
愤怒的吼声如同海啸般掀起,许多北方籍的士卒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冲上台去将刘良佐生吞活剥。若非周围军士弹压,几乎要酿成暴动。
朱慈烺任由这愤怒的情绪发酵了片刻,才再次抬手压下声浪。
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因愤怒而面容扭曲的北方士卒:“你们的家,在河北,在山东,在辽东。你们的田地,被抢占,你们的亲人,父母,妻儿或被屠戮,或被掠走为奴。此非一人之仇,乃国仇家恨。”
他的神情无比坚定:“孤向你们保证,此次整编军队,补足粮饷,严明军纪,不是为了偏安江南。而是为了有一日,孤能率领你们,打回去!驱除鞑虏,光复神州,报仇雪恨!”
“打回去!”
“光复神州!”
台下北方籍的士卒们激动地高呼起来,声音嘶哑,却充满了血性。
朱慈烺趁热打铁,高声宣布:
“第一,补饷之事,常国公即刻便会着手,三日之内,先发放一部分现银,余者陆续补足。孤承诺,从今往后,只要尔等服从军令,刻苦操练,朝廷绝不拖欠尔等一分一厘粮饷。”
“第二,整编之事,由鄂国公常延龄、中书舍人朱成功全权负责。尔等八千健儿,将被打散重组,授以新械,严加操练。孤要的是一支能战、敢战、胜战之师,而非乌合之众。”
“第三,”朱慈烺的声音再次提高,“从今日起,尔等不再是什么广昌伯旧部。尔等有了新的名字——”
他一字一句道:“‘烈火军’!取凤凰涅槃,烈火重生之意。望尔等洗刷前耻,重获新生,成为我大明中兴之利刃。”
“烈火军!”
“烈火军!”
不知是谁先开始呼喊,很快,八千人的呼喊声汇聚在一起,声震四野。耻辱、恐惧、迷茫似乎在这一声声呼喊中被逐渐驱散,一种新的、粗糙却炽热的情感开始在这些人心中滋生——那是归属,是希望,更是被点燃的血性。
朱慈烺的脸上露出了今日以来第一丝笑意。他抬手,指向台下人群中几个刚才敢于站出来申诉的士卒,包括那个夜不收赵安国:“赵安国,王五,李石头!孤,记住你们的名字了。好好训练,将来孤要带你们——打回老家去。”
被点到名字的几人激动得浑身颤抖,热泪盈眶,拼命地点头,恨不得立刻为殿下效死。台下无数道目光汇聚在他们身上,充满了羡慕和渴望。
常延龄和郑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与钦佩。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手段之老辣,时机把握之精准,收揽人心之能力,远超他们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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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审暂告一段落,朱慈烺允众人稍息。
三位大臣得暇退至将台侧后方临时搭起的凉棚下稍作喘息。棚外烈日炎炎,棚内虽阴凉些,气氛却同样凝重。
小吏奉上凉茶。
刑部尚书高倬接过,并未立即饮用,而是望着棚外依旧群情激愤的士卒,捻须沉吟道:“殿下此举,旷古未有啊。于万军之前,公审大将,允士卒控诉上官。《大明律》虽有‘告诉乃论’之条,然如此规模,实乃……”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实乃骇人听闻,却又颇见奇效。”
“然而法度贵在威严肃穆,于衙署之内,依律条、按规程,方显朝廷体统。如今这般……虽能快意人心,收一时之效,然恐失之草率,且有损官威。日后若有效仿,岂不乱了章法?”他更担忧此例一开,会对固有的司法体系造成冲击。
这一场公审,却让一旁的左都御史李沾听得心惊肉跳。他此刻哪有心思想什么司法规程、朝廷体统?他身为马士英铁党,昔日三法司会审“假太子”案,他可是跳得最高、出力最猛的几人之一。当日对太子动用拶刑就是他的主张。别看太子如今似乎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但若哪天太子想起来要清算旧账,允许那些被他打压过的清流、士子也来这么一场“公审控诉”……想到此处,李沾只觉得后颈发凉,仿佛铡刀已悬于其上。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都带着颤抖:“此言……此言差矣。殿下此乃雷霆手段,菩萨心肠。既肃清了军中积弊,又收揽了士卒之心,下官以为,此乃整饬军政之良方。正该推行!”
高倬与葛寅亮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李沾话中的恐惧与谄媚?二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高倬淡淡道:“李总宪倒是见解独到。然,法之为法,在于恒常。今日之情势特殊,或可行权宜之计。若为常例,则需慎重。”
年逾古稀的大理寺卿葛寅亮,目光越过喧嚣的校场,望向更远处南京城的雉堞:“老夫万历二十九年登科,历仕神宗、光宗、熹宗、先帝,见过的风浪不少了。朝廷的法度章程,自是根基,乱不得。”但话锋一转,“然则,如今是何等时局?神州陆沉,北都沦陷,社稷危如累卵。非常之时,或需行非常之法。殿下年少英断,能靖难成功,已属天佑大明。今日见此,虽觉莽撞,却也……有一股涤荡污浊的生气。”
他转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极其郑重,看向年纪轻许多的高倬:“高部堂,老夫今年七十有五了,已是风中残烛,没几年了。所念者,无非是能看到大明中兴的一线曙光。殿下若能成事,老夫这把老骨头,拼却了不要,也要助殿下厘清律法,稳住局面。但是……”
他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你还年轻,未来的路长。殿下年少,锐气有余,而老成或嫌不足。今日之事,快意人心,然则‘众议’可鼓不可泄,易放难收。日后如何将这般‘气势’导入正轨,如何引导殿下成为能纳谏、懂权衡、守祖制的圣君,而非一味依仗权术与军中威望……这千斤重担,更多地要落在你等年富力强者肩上了。要匡扶殿下走正道啊。”
高倬闻言,神色凝重地对葛寅亮微微颔首:“老大人良言,金玉良言,下官谨记。”
他听懂了葛寅亮话中的深意。他再次望向场中,目光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