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弘光元年四月十日,酉时,南京聚宝山下,刘良佐大营。
刘良佐的大营占地颇广,但布局杂乱无章,栅栏歪斜,壕沟浅陋,巡哨的兵士也多衣甲不整,面带惫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烧酒、人畜粪便和垃圾混合而成的酸腐气味。自刘部驻跸于此,周遭百姓早已逃散一空,留下的唯有被抢掠一空的破败屋舍。
留守的沈师爷站在中军帐前,捻着颔下几茎稀疏的胡须,眉头紧锁,目光怔忡地望着营门方向。
今日一早钱谦益来邀时,他便觉不妥,力劝刘良佐即便入城,也需留下大半心腹将领掌握部队,更不可尽数赴那“演武”之宴。奈何刘良佐先是被“太子太保”、“镇南将军印”、“广昌侯”的许诺迷了心窍,后又经钱谦益一番“殿下欲观诸功臣麾下壮士英姿”的言语挤兑,生怕带的人少了显得势弱,竟将麾下心腹的几十员将领尽数带了去。
如今天色渐暗,城内消息全无。派去打探的亲兵也如泥牛入海。一丝不祥的预感缠绕在沈师爷的心头,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营外陡然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喧嚣。并非平日的操练或嘈杂,而是马蹄雷动、甲胄铿锵,间或夹杂着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和厉声的呵斥!
“来了。”沈师爷猛地站起身,脸色惨白,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一名刘良佐的家丁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帐,面色惊恐万分:“师爷,不好了!营外来了好多兵马!打着……打着鄂国公的旗号。还有京营的人,把咱们大营给围了!”
沈师爷踉跄一步,心脏狂跳。鄂国公常延龄!那是太子的心腹,靖难的首功之臣。他此刻率军前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快!召集各营指挥使以上将领,速至辕门听令。”沈师爷几乎是嘶吼着下达命令。他知道,此刻任何抵抗都是徒劳,只会招致更残酷的清洗。若表现得顺从,或许……还能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脑中飞速盘算,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大帐角落一个上了锁的沉重榆木箱子,那里面装着刘良佐的一些私密文书。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有对刘良佐不听良言的痛惜,有对自身命运的恐惧,更有一种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本能。
当他强自镇定,整理衣冠走出大帐时,看到的是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
营门已被彻底控制。常延龄一马当先,身着山文铠,外罩猩红斗篷,头盔上的红缨随风而动,面色冷峻如铁。他身旁跟着一个年轻小将,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亦是全身披挂,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乱哄哄涌来的刘部将领——那是他的儿子常永祚。
更令人心惊的是,常延龄马侧,竟跟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将领——正是昨日随刘良佐入城的副将之一,此人显然已然屈服。
常延龄身后,是八百名肃立无声的“陆战营”士兵。这些士兵个个身材魁梧,甲胄齐全,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瞬间压住了数万刘部士卒的混乱气息。他们如同磐石般楔入营门,迅速控制了营盘的各处要地。
而在更远处,京营的旗帜隐约可见。梅春、徐胤爵等人的部队已在外围展开,虽未直接冲突,但那森然的阵势和如林的刀枪,无声地宣告着绝对的武力优势和对整个大营的包围态势。
兵部右侍郎梁云构手持一卷黄绫诏书,立于常延龄身侧,面色肃穆。
“尔等还不听宣。”常延龄声如洪钟,瞬间盖住了现场的嘈杂。
惊疑不定、衣衫不整的刘部众将慑于其威势,又见副将被擒,外围被围,心下早已慌了七八分,乱糟糟地跪倒一片。
梁云构上前一步,展开诏书,朗声宣读:“监国太子令旨:广昌伯刘良佐,世受国恩,不思报效,纵兵殃民,劫掠京畿,辜负圣恩,实乃国之大蠹!今已伏擒待罪。念尔等士卒多系胁从,或为裹挟,监国太子仁德,不忍尽戮。即刻起,刘良佐所辖兵马,暂由鄂国公常延龄统辖整饬。有敢抗命不遵、煽惑军心者,立斩不赦。钦此——”
纵兵殃民、伏擒待罪……每一个字都让他们胆战心惊。
“臣等……接旨……”将领们参差不齐地应声,声音里充满了惶恐。
一队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如狼似虎地直扑中军大帐方向。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面色冷厉,正是刚刚在靖难中因“弃暗投明”有功而由千户胜任指挥佥事的陆昆亨。
“奉监国太子令,查抄逆臣刘良佐营帐!闲杂人等避让!”陆昆亨厉声喝道,手下锦衣卫毫不客气地推开试图阻拦的刘良佐家丁,径直闯入大帐。
常延龄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既要接管军队,也要彻底清除刘良佐的影响力,并搜寻可能的罪证。
沈师爷见状,心跳如鼓。他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他猛地一咬牙,快步走到常延龄马前,扑通一声跪下,高声道:“鄂国公!罪员沈文谦,有紧要逆情禀报!”
常延龄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讲。”
“逆臣刘良佐,确有不臣之心!其与北虏暗中有书信往来!罪员……罪员曾无意间见其藏匿书信于一榆木箱中,上有其弟刘良臣印记!”沈师爷为了活命,也为了在新主子面前挣一份功劳,毫不犹豫地将旧主卖了个彻底。松锦之战后降清的刘良臣,此刻成了钉死刘良佐的最后一根钉子。
常延龄眼中寒光一闪:“陆千户!”
“末将在!”陆昆亨从帐中探出身。
“仔细搜查,找一个榆木箱子!”
帐内立刻传来翻箱倒柜和砸锁的声音。片刻后,陆昆亨捧着一个木箱快步走出,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国公爷!找到了!确有刘良臣来信数封!还有与一些来历不明人物的通信!”
“好!”常延龄重重吐出一个字。人证物证俱在,刘良佐罪无可赦,整编其部队更是名正言顺。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甘心就范。就在此时,营盘西侧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和喊杀声!
“救大帅啊!”
“跟他们拼了!”
那是刘良佐蓄养的一批悍勇家丁,约三十余人,对刘良佐最为死心塌地。他们见主将被擒,自身前途渺茫,竟鼓噪起来,试图煽动营啸,制造混乱。
可惜,常延龄早有准备。
“常永祚!”
“末将在!”年轻的常永祚高声应道,脸上非但无惧,反而跃跃欲试。
“带你的人,清理了他们。首恶者,尽诛。胁从者,跪地免死。”常延龄的命令简洁冷酷。
“得令!”常永祚一夹马腹,率领三百名早已蓄势待发的常家亲兵,如同猛虎出柙,直扑骚乱源头。这些常家沙兵刚刚经历昨夜的血腥搏杀,士气正盛,又获得了更好的甲胄装备,他们配合默契,刀劈枪刺,弩箭精准点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反抗虽然激烈,但毫无组织。营盘的关键通道皆被控制,其余兵丁人心涣散,惶惑不安,只是缩在各自帐中观望。
在那队家丁被斩杀大半后,很快就被镇压下去,残存的叛乱者被按倒在地,捆得结结实实。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常延龄自始至终端坐马上,面色冷硬。铁血手段彻底震慑了所有还在观望甚至心怀侥幸的刘部将领和士卒。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的营区,瞬间变得死寂。
被召集到辕门的这些刘良佐军中的指挥、千户,此刻都面色惶惶,手足无措。他们看着被控制的营门,看着外围森严的京营部队,看着刚才还试图反抗的同袍瞬间变成尸体,看着高踞马上的鄂国公、杀气腾腾的常家沙兵,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