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近酉时,窗外天色完全暗沉下来。张家玉和陈贞慧方才离去,花厅内精疲力竭的粮商们,脸上都挂着疲惫和更深的焦虑。
整整一个白日的唇枪舌剑、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加上锦衣卫毫不掩饰的武力威慑,早已将这些养尊处优的大粮商们的精气神消耗殆尽。不少人瘫在椅子里,眼神涣散,早已没了平日在商场上的精明倨傲。
“周爷……赵爷……这、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一个年纪稍轻的粮商带着哭腔,声音嘶哑,“这哪是商量?分明是熬鹰!是戏耍我等!”
另一人揉着咕咕作响的肚子,舔舔干裂的嘴唇,哀叹道:“是啊……再下去不饿死了也渴死了。再来一轮的话,我怕是要晕厥在此。要不,咱们……咱们稍让一步?就说如今运粮艰难,愿以三两一石的价格出粜部分存粮,先解了这眼前困境再说?总好过被一直困死在这里……”
“糊涂!”周世忠尽管也是嘴唇干裂,但眼神依旧狠厉,他强打精神,压低声音呵斥,“三两?我们之前可是卖五两!这一让步,之前赚的吐出去不说,脸面也丢尽了!更重要的是,你们还没看明白吗?”
他强装镇定分析道:“太子为何不直接让冯可宗的缇骑拿人?为何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跟我们磨牙?一拨又一拨,车轮大战,他是在试探,也是在忌惮!”
赵显贵也接口道:“周兄所言极是……那太子初登监国之位,根基未稳。他若直接用强,抄没我等家产,岂不是寒了所有南京商贾之心?更重要的是,他投鼠忌器!”他说到这里,似乎找回了一点底气,“忻城伯赵爷如今执掌京营,是殿下倚重的‘从龙功臣’。我等若是步调一致,死死咬住市价规矩不松口,殿下难道真会为了些许泥腿子,同时得罪赵伯爷和整个南京商界?他不敢!所以他只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熬着我们,吓唬我们,指望我们自己先乱阵脚。若是此刻退了,那才是功亏一篑!”
这番分析,如同给快要崩溃的粮商打了一剂强心针。是啊,忻城伯赵之龙,他们最大的靠山。太子总要给这位勋臣面子吧?
“周爷说的是……”
“不能退,退了就全完了……”
“再熬熬,说不定很快就能走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说服。几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粮商交换着眼神,其中一人低声道:“周东家,赵东家,话虽如此……可如今坐在这砧板上的是我们啊。太子年轻气盛,万一……他不按常理出牌,赵伯爷又如何知晓此处情形?咱们的身家性命,可不能全押在‘或许’二字上……”
厅内出现了微妙的分化,一部分人死硬,一部分人动摇,窃窃私语声再起,却都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味道。
就在这纷乱、疲惫、焦虑的气氛达到顶点时——
厅外廊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止一人,而是一队人。
紧接着,一个清亮的年轻声音朗声道:“监国殿下到——”
花厅大门被两名内侍从外面推开。所有粮商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慌乱地整理衣冠,目光惊骇地投向门口。
率先踏入的是四名按刀而立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分列两侧。
随后,一身素服、未戴冠冕的太子朱慈烺,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左边是以黄宗羲、顾炎武、方以智、姚孙棐、张家玉、陈贞慧等人为首的求是院诸子,个个神色肃然;右边则是左副都御史邹之麟、锦衣卫都督冯可宗、户部尚书张有誉、刑部尚书高倬。
这排场,这气势,远远超出了粮商们的想象。
他们原本以为只是一场与文官或胥吏的讨价还价,最多见到应天府尹邹之麟这个级别的官员便顶天了。何曾想过,竟会劳动监国太子亲自驾临,并且如此兴师动众,几乎带来了小半个朝廷的核心人物。
粮商们下意识地“噗通”、“噗通”跪倒一片,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朱慈烺的目光缓缓扫过跪满一地的粮商,语气温和道:“诸位东家不必多礼,都起来吧。今日请诸位来,是为商议民生大计,并非问罪。孤也想听听诸位的实在难处。”
这出乎意料的温和态度,让心惊胆战的粮商们稍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轻易松口。周世忠低垂着的眼睛里更是闪过一丝侥幸。他心思急转:“果然如此!到底年轻,摆出这么大排场,带着这么多文官武将,无非是以势压人,想吓住我们。他不敢真动手,必是忌惮赵伯爷,忌惮南京商界动荡。越是这般故作大度,便越是说明他心虚,拿我们没有办法。”
自觉看透了太子虚实的周世忠,定了定神,努力挤出愁眉苦脸,上前一步,躬身答道:“草民等叩谢殿下体恤。殿下明鉴,非是我等不愿平价售粮,实有天大的难处。如今左兵盘踞上游,江路梗阻,江西、湖广之粮难以运抵。城中百万之众,日耗粮数千石,却无米源补充,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我等虽有心报效殿下,然而购粮成本高昂,风险巨大,若强行压价,我等顷刻间便是倾家荡产,日后也更无人敢冒险运粮了,届时金陵必成死地!”
他这番话,依旧是白天那套说辞,甚至因为自觉拿捏住了太子的软肋,语气虽恭敬,内容却更加死硬,几乎是在公开质疑太子平抑粮价的政策。
几个原本有些动摇的粮商见他如此强硬,也稍稍挺直了腰杆。
朱慈烺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轻轻点头,仿佛在认真思考他的话。
旋即他侧过头,打断了周世忠还欲继续的诉苦:“冯都督。”
侍立一旁的锦衣卫都督冯可宗踏步而出:“臣在。”
“你来说说。”朱慈烺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
“遵旨。”冯可宗目光扫过众人。
粮商们被他看得心底发毛,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
冯可宗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啪”地一声展开:“奉监国殿下谕令,自今日巳时起,北镇抚司会同户部清吏司、五城兵马司,对南京城内,及城外郭、江东门、三山门、石城门等处,所有登记在册之大中粮商共计一十七家之仓廪、货栈,进行了一次突击清丈核查。”
“什么?!”
“清丈核查?!”
“就在……就在今天下午?!”
粮商们瞬间炸了锅,个个面无人色。他们终于明白了,什么狗屁“喝茶商量”,什么“车轮战”,全是假的。太子真正的杀招在这里:以谈判为名,将他们这些主事人牢牢困在此地,同时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他们的老巢——粮仓。
周世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哆嗦起来。
冯可宗根本不理会他们的惊骇,继续用他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念着册子上的数据:
“经查,周世忠家,于上述各处仓廪,共存有米、麦、豆等各类粮秣,计一百二十万石又五百七十三斛。”
“赵显贵家,共存粮九十万石又一千二百斛。”
“李仁家,共存粮六十万石整。”
“……王……”
“张……”
他一个一个念下去,每一家存粮的数量都被报得清清楚楚,有零有整,精确得令人绝望。最后,他合上册子,总结道:“上述一十七家,现今实际存粮总数为五百一十七万石又四千余石。而非尔等所言,城中无粮。”
“这……这……”有粮商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冯可宗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符:“另,于今日午后,在北门桥、三山街等处,抓获尔等各家雇佣之游手头目林三、赵疤痢等共计四十三人。经北镇抚司审讯,彼等已俱已招认,受周世忠、赵显贵等人指使,每日雇人假扮百姓,围堵抢购官仓及怀远侯府放出之平价粮,转而存入尔等私仓,以待高价出售。人证、物证、口供,俱已画押存档。”
周世忠和赵显贵闻言大骇,浑身剧颤。
但这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