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山下刘良佐中军大帐内。
刘良佐搓着粗大的指节,看着面前整装待发的二十名心腹家丁。这些皆是能以一当十、跟随他多年的老弟兄,膀大腰圆,眼神凶悍,腰刀磨得雪亮。
“行了,就这些吧。人带多了,倒让城里那帮穷酸文官觉得老子耀武扬威,心里头嘀咕。”刘良佐拍了拍肚子,对一旁的幕僚沈师爷说道。
沈师爷捻着山羊胡,干瘦的脸上却布满忧色。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东翁,慎重点好。二十人……进了皇城,真万一有点什么事,怕是杯水车薪啊。”
“能有什么事?”刘良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老子是去受封领赏的!太子……哦,监国殿下还能吃了我不成?再说了,当初这小子落难,关在锦衣卫诏狱里头,老子可是上过疏,请皇上善待他的!这份香火情,他总得认吧?岂会忘恩负义?”他语气虽硬,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虚浮,显然自己也并非全然笃定。
沈师爷摇摇头,声音更低,几乎如同耳语:“东翁,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殿下已是监国,手握生杀大权。帝王心术,最深最难测。您并未与他深交,不知其脾性究竟如何。多带些人手,有备无患。您不妨试探一下钱大人——”
“试探?”刘良佐挑眉。
“正是。您就向钱大人提出,想多带些得力部将一同入城观礼。您且看钱大人是何反应。若他毫不犹豫,欣然应允,那便说明此次入城并无隐忧,是我等多虑了。若他面露难色,言辞推诿……那东翁,这‘鸿门宴’三字,恐怕就不是属下多想了!届时,去与不去,如何去,都需从长计议。多问一句,察言观色,于我并无损失啊东翁。”
刘良佐摸着下巴上的硬胡茬,绿豆眼里光芒闪烁。沈师爷的话像根小针,扎进了他多疑的心里。他虽嘴上强硬,但能在乱世混到一方镇将,这点警惕性还是有的。
“嗯……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他沉吟着,点了点头。
帐外,钱谦益正端坐车中,耐心等候。见刘良佐引着二十名精锐家丁出来,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刚要说启程,却见刘良佐凑近车窗,脸上堆起略显粗豪的笑容:
“钱宗伯,有个事……商量一下。”刘良佐搓着手,看似随意地说道,“您看,今日殿下酬功封赏大宴,俺老刘手下有几个副将、参将,平日里都没见过啥大世面。俺想着……能不能多带些人进去?让他们也开开眼,沾沾殿下的恩典,回头也好更用心给朝廷卖命不是?”他说着,眼睛却像钩子一样,死死盯着钱谦益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钱谦益是何等人物?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一听这话,再结合刘良佐那故作轻松却难掩试探的眼神,心下立刻如明镜一般。他面上不见丝毫波澜,反而猛地一拍自己额头,发出“啪”一声轻响,做出恍然大悟、十分懊恼的样子:
“哎呀!瞧老夫这记性!该死,该死!”
他这反应让刘良佐一愣。
只见钱谦益探出身子,脸上堆满歉意又热情的笑容:“广昌伯若不提醒,老夫几乎误了殿下的大事。殿下特意交代过,今日晚间南薰殿饮宴,除了封赏诸位功臣,更要借此良机,为太子亲军选拔勇壮之士。宴间特意在武英殿前安排了演武助兴。殿下还特意嘱咐老夫,务必请广昌伯将麾下得力的心腹将领带来。一来以示恩宠,二来也正好让殿下亲眼看看我大明将士的英武。”
他语速加快,显得十分真诚:“不光伯爷您这儿,东宁侯郑家、鄂国公常家,还有孝陵卫的梅指挥、锦衣卫的冯指挥,都会带手下精锐壮士前来演武。若是殿下看得高兴了,想必届时必有重赏。老夫真是年纪大了,竟将如此要紧事忘了交代,实在该罚!该罚!伯爷您尽管多带些得力人手,多多益善!也让殿下看看广昌伯麾下的虎狼之士。”
钱谦益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更是把“殿下特意交代”、“诸位勋贵同僚皆如此”的理由搬了出来,彻底打消了刘良佐的疑虑。
刘良佐听完,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心中的石头轰然落地。他得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沈师爷,眼神里分明在说:“看吧,老子就说你想多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立刻转身,冲着一个副将吼道:“刘福,快去把营中副将、参将、游击以上的,都叫来。随老子进城受封,都他娘的穿鲜亮点!别乡下人进城似的,堕了老子的威风!”
半炷香的功夫,几十名盔甲鲜明的将领吵吵嚷嚷地簇拥过来,人人脸上带着兴奋与期待,纷纷拱手向刘良佐贺喜。一行人翻身上马,浩浩荡荡,簇拥着钱谦益的马车,朝着聚宝门方向而去。
队伍穿过刚刚遭过劫掠、略显萧索的聚宝门外街市,百姓见这一大群军将,纷纷惊恐避让。刘良佐骑在高头大马上,志得意满,顾盼自雄。
进了城之后,钱谦益则不时从车窗探出头,笑着为刘良佐指点沿途:“……伯爷请看,这便是秦淮河了,这些画舫,可是饮酒作乐的好去处……这里是夫子庙,乃是京城第一等繁华所在……那边是库钞街,乃是高官、勋贵们的府邸所在,闹中取静的好地段。一会儿殿下若赐宅邸,伯爷便可要此处的宅子,最为便利惬意。”
刘良佐听得心花怒放,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着侯爵冠服,在这繁华之地受百姓跪拜的景象,连连拱手,粗声笑道:“多谢大宗伯提点!等俺老刘受了封,定在最好的酒楼摆酒,好好谢过宗伯!”
钱谦益微笑颔首,放下车帘,脸上笑容依旧,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马车继续前行,向着森严的皇城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