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门高大的券洞投下深深的阴影,将刘良佐及其数十名盔明甲亮的心腹将领吞没。跨过那高大的门槛,仿佛跨入了另一个世界。皇城内肃杀寂静,与门外市井的喧嚣恍若隔世。青石板路平整宽阔,两侧红墙高耸,琉璃瓦在午后阳光下流淌着金光,却莫名透着一股冷意。
刘良佐勒住马,环顾四周:城门洞内侧,站岗的卫士明显增多,皆顶盔贯甲,持锐而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他们这一行耀武扬威的武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广昌伯,”钱谦益的声音适时响起,他亦已下马,笑容依旧和煦,“皇城大内,非比外间,依制,我等需步行入内了。”他指了指前方巍峨的宫殿群,“前方便是紫禁城了。”
刘良佐粗豪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他身后的副将参将们纷纷下马,马匹被候在一旁的守城士卒牵走。失去了坐骑,这群剽悍的武将仿佛被拔了些许牙爪,虽依旧魁梧,却在森严宫墙和无声注视下,显得有些局促。
“钱宗伯,”刘良佐凑近半步,压低声音,绿豆眼扫过那些站得笔直的卫士,“这……昨日战事不是已经歇了吗?怎地守卫如此森严?比老子……比末将上次来时,多了不止一倍啊。”他试图让语气显得随意,但那丝疑虑却掩不住。
钱谦益捋须轻笑,仿佛早已料到此问,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几位竖起耳朵的将领听见:“伯爷明鉴。昨日靖难,虽大势已定,然宫禁之内,难免有余孽藏匿,或有一二死忠之徒心怀怨望。监国殿下初掌枢机,百废待兴,尤重安危。眼下正是非常之时,仔细些总是好的。非是不信诸位功臣,实是防小人作祟。”他这番话滴水不漏。
刘良佐闻言,心下稍安,哈哈一笑,那点疑虑被“功臣”二字冲散不少:“原来如此!殿下思虑周详!是该仔细些!末将是个粗人,不懂这些规矩,宗伯莫怪。”他回头朝部下们粗声喝道:“都听见没?这是皇城!都给老子规矩点!别他娘的东张西望,跟没进过城似的!”
众将哄然应诺,只是在这寂静的深宫里,这应答声显得有些突兀,很快被高墙吸收殆尽。
钱谦益微笑着在前引路。一行人步行在空旷的广场和深深的甬道上,靴底敲击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回声。两侧高墙上的垛口后,偶尔能瞥见闪动的金属冷光和警惕的目光。刘良佐虽强自镇定,但多年行伍养成的本能,让他肌肉依旧微微紧绷。沈师爷临行前的叮嘱,像蚊子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但他看着钱谦益那泰然自若、甚至不时指点介绍各处宫殿名称典故的背影,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或许皇宫大内,本就是这般气象?
行至一处靠近西华门的豪华宅邸,门口张灯结彩。门口亦有顶盔贯甲的军士值守,人数不少,且个个精悍,气息沉稳。
一位身着高级武官服色、年约六十左右的将领早已候在门外。此人面容坚毅,目光沉稳,腰间挎着一口腰刀,见钱谦益与刘良佐到来,立刻上前几步,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旅特有的干脆。
“钱大人,广昌伯。”他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钱谦益笑容更盛,为双方引见:“广昌伯,这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梅春梅指挥使,乃太祖朝驸马都尉、汝南侯梅殷公之嫡系后人,现掌孝陵卫。此番靖难,梅指挥使擎天保驾,功勋卓著,监国殿下已允诺,恢复其祖上‘汝南侯’之爵!”
梅春再次拱手,语气依旧平稳:“大宗伯过誉,广昌伯,久仰了。”他目光扫过刘良佐身后那几十名剽悍将领,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武人之间的爽朗笑容:“诸位将军一路辛苦。监国殿下已有安排,请诸位将军先在此处歇息片刻,酒水饭食均已备好。广昌伯,需先行一步,随钱大人入宫觐见监国殿下。”
刘良佐看着梅春,又看看这戒备森严的宅子,心下那点疑虑再次浮起。他把部下留在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答应。
梅春似是看穿他的心思,笑容不减,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后面的将领也能听到:“广昌伯可是怕梅某招待不周,委屈了诸位弟兄?放心!里面好酒好肉管够!东宁侯麾下的几位参将、游击,也已在内歇息饮宴了。大家都是行伍出身,正好亲近亲近!”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宅邸深处隐约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和划拳行令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像是一群武人在饮酒作乐。
刘良佐侧耳倾听,果然听到几句带着闽地口音的划拳行令声,心下顿时一松。郑芝龙的人也在?那就好说了!看来这饮宴演武之事确有其事,并非针对他一人。他立刻哈哈一笑,脸上疑虑尽消,转身对部下们喝道:“都听见汝南侯的话了?都给老子进去喝酒!但都把招子放亮一点!这里是皇城,不是老子的军营!喝酒管喝酒,尤其是别跟东宁侯的人起冲突,谁他娘的敢喝醉了撒泼闹事,丢了老子的脸,回去军法从事!听到没有?”
“遵命!”众将早已被这皇城气氛憋得有些压抑,听闻有酒肉,又听说郑家的人也在里头,顿时兴致高涨,轰然应诺。
梅春笑道:“广昌伯放心,都是营伍中人,喝多了打架也是常事。梅某在,出不了大乱子。”
刘良佐闻言更是放心,对梅春抱拳:“如此,有劳汝南侯了!日后同为勋贵,你我兄弟还得多亲近!”他自觉安排妥当,便对钱谦益道:“钱宗伯,那我们这就去见殿下?”
钱谦益含笑点头:“伯爷请。”
梅春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刘良佐整了整衣甲,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威武一些,跟着钱谦益向着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守卫更是严密,核查手续一丝不苟。进入宫门后,又是一重天地。宫殿更加巍峨,气氛也更加肃静,几乎落针可闻,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钟鼓楼报时声。早有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侯在此处,步履轻快地在前面引路,一言不发。
钱谦益此时却停下脚步,对刘良佐道:“广昌伯,从此处往前,便是武英殿。老夫还需至文华殿那边,核查晚间庆功大宴的一应仪注流程,恕不能奉陪了。这位小内官会引伯爷至殿前,自有导引官接引。觐见殿下之礼仪,方才路上已与伯爷说过,切记勿要失仪。”
刘良佐连忙拱手:“大宗伯请便,末将省得。”
钱谦益又叮嘱了小太监两句,这才转身,沿着另一条宫道离去。
现在,只剩下刘良佐跟着那名沉默的小太监,行走在深宫高墙之下。周围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守卫目光,让他刚刚放下的心又慢慢提了起来。他忍不住快走两步,与小太监并行,压低声音套近乎:“这位小公公,不知如何称呼?殿下今日心情如何?”
那小太监脚步不停,眼皮微抬看了他一眼,声音细弱却清晰:“奴婢贱名不足挂齿。殿下今日心情甚佳,广昌伯不必多虑。”说完,便又闭上嘴,专心引路。
刘良佐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放缓脚步。他暗自嘀咕,这宫里的人,就是阴阳怪气。不过听说殿下心情好,总是好事。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沈师爷就是太过谨慎。
穿过几重宫门,越过数条御道,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巍峨大殿矗立在汉白玉台基之上,匾额上正是“武英殿”三个鎏金大字。殿前广场开阔,丹陛庄严,两侧站立的侍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甲胄鲜明,佩刀森然,与以前见过的那些木雕泥塑般的金吾卫不同,这些军士身上都有种杀气。刘良佐久经行伍,知道这些都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精兵。
小太监在丹陛下停步,垂首道:“广昌伯请在此稍候,奴婢前去通传。”
刘良佐连忙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他偷偷抬眼打量武英殿,只见殿门敞开,殿内光线略显昏暗,看不清具体情形,只能隐约看到御座的大致轮廓。
片刻后,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从殿内走出,朗声道:“监国殿下有旨,宣广昌伯刘良佐觐见!”
刘良佐定了定神,迈步踏上丹陛。他一步步向上走,感觉两侧侍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能穿透他的铠甲,看清他内心的每一丝波动。他强迫自己挺直腰板,做出昂首阔步的样子。
步入大殿,光线骤然一暗。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他不敢抬头细看,疾行数步,按照钱谦益事先反复叮嘱的礼仪,拜伏在地,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紧张:
“臣,广昌伯刘良佐,叩见监国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