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初十,武英殿。
子时已过,武英殿外夜雨依旧淅沥,敲打在琉璃瓦上。烛火摇曳,将殿内诸臣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映在蟠龙金柱与金砖之上。
“诸卿辛苦,且先退下歇息。”朱慈烺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宣告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廷剧变暂时落下帷幕。
群臣纷纷躬身行礼,鱼贯退出殿门。甲叶碰撞声、靴履踏地声、压抑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最终被殿外更深的雨幕吞没。钱谦益随着人流行至殿门,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眼角余光瞥见殿下特意点名留下了史可法、常延龄、郑芝龙、户部尚书张有誉、兵部侍郎朱之臣,以及那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郑森。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疑虑悄然爬上心头。
太子留下这些人,显然有要事密议。但……竟未留下他这位内阁大学士?他脚步微顿,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颌下长须,脸上那惯常的从容微笑僵硬了一瞬,最终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转身没入殿外沉沉的夜色里。今夜,这位东林魁首的卧榻旁,怕是要多几分辗转反侧了。
殿门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风雨。殿内只剩下被点名的数人,常延龄挺立如松,目光炯炯;郑芝龙神色平静,眼底却深藏着一丝探究;张有誉面有忧色,朱之臣则略带拘谨;史可法依旧沉默,只是紧闭的双目已然睁开,目光沉凝如古井,落在御座之上,带着审视与难以言说的复杂。郑森侍立在父亲身侧,年轻的脸上难掩激动与一丝初入机要核心的紧张。
朱慈烺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史可法身上片刻,才沉声开口,打破了沉寂:“时间不早,孤就有话直说了,孤留诸卿,实有极紧要之军国大事相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值此存亡绝续之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孤决意,自即日起,设此枢密会议,专议军机要务。”
朱慈烺的目光转向郑森:“郑森听令!”
郑森心头一震,急忙趋前一步,躬身抱拳:“臣在!”
“擢尔为中书舍人,入值监国行辕。此后枢密会议一应召集、记录、通传事宜,皆由尔负责!”
“臣谢殿下隆恩。必竭尽驽钝,不负重托!”郑森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沉甸甸的责任感。中书舍人,官不过从五品,却为天子近侍,掌传宣诏命,记录机要。郑芝龙眼中掠过一丝满意。郑家此番下了大赌注,这位太子酬功倒也爽快。郑森只是一介国子监生,太子跳过户部,直接授了他一个中书舍人,而且立刻就参预枢机军务,显示了朱慈烺对他不一般的信任和亲睐。
户部尚书张有誉却微微蹙眉,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迟疑:“殿下……恕臣愚钝。军国大事,素由内阁票拟,六部奉行。此枢密会议……似有绕开内阁、六部之嫌,恐……恐于体制不合?”兵部侍郎朱之臣也微微点头,附和道:“张部堂所言,亦是老成持重之见。中枢体制,乃祖宗法度所定,骤然更易,恐引朝堂非议,徒增纷扰。”
朱慈烺并未动怒,他知道两人此时提出异议,并非恶意,显然也是为他考虑。只是多少有些迂腐了。他耐心解释:“中枢体例、祖宗法度,自有当时设定的必要之处。但是两位爱卿需要知道,此时已非承平之时,乃是战时!如今的时局危急,清虏铁蹄已抵淮泗,锋镝直指江南!左梦庚在上游虎视眈眈,闯献流寇未平,朝中更有心怀叵测者暗通款曲!此乃千钧一发、危如累卵之刻!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两位爱卿以为然否?”
张有誉和朱之臣虽有迟疑,但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朱慈烺接着说:“军机大事,首重者为何?”他略微停顿,让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上:“是保密!”
“若事事皆付大廷公议,今日定策,明日便传得朝野皆知,后日便可能摆上虏酋的案头!”朱慈烺的声音陡然转厉,“我大军未动,敌已设下重重埋伏;粮草未集,敌已断我粮道咽喉!届时,多少民脂民膏要因泄密而付诸东流?多少忠勇将士要因泄密而血洒疆场?在朝诸公,有与北边暗通款曲者,这些人,我信不过。”
常延龄浓眉一扬,声如洪钟:“殿下明鉴。军机贵密,古来如此。战场上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军机大事若走漏风声,便是将数万将士性命置于险地!臣附议殿下之见,此枢密会议,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