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捋了捋短须,接口道,声音带着海上枭雄特有的狠厉与切肤之痛:“殿下所言,正是在下心中所想。末将在海上剿匪时,也曾吃过这般大亏。有一回,精心布局剿一窝藏匿海岛的海寇,筹备数月,万事俱备。未曾想,对方竟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船队刚离港,那海寇老巢便已人去楼空,反在途中设下陷阱,折损了我好几条船,数百弟兄葬身鱼腹。”他眼中寒光一闪,“殿下可知,末将后来如何处置那内鬼?”
朱慈烺:“哦?如何处置?”
郑芝龙嘴角勾起冷酷的弧度:“自然是切碎了喂鱼。”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血腥的寒意,让张有誉、朱之臣等人不由得背脊一凉,连史可法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东宁侯说得好,血淋淋的教训在前。”朱慈烺趁势总结,目光扫过众人,“枢密会议,便是要杜绝此等事。孤信不过朝堂上的某些人!但是在座诸位,皆是孤所倚重之股肱,或是忠勇刚毅,或是深谙实务,或是手握国之命脉。孤问尔等,对此枢密会议之制,可还有异议?”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跳动。张有誉与朱之臣相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惧意与无奈,不敢再言。史可法依旧沉默,但紧抿的嘴唇显示他内心正在激烈权衡。
“好!”朱慈烺见无人再反对,断然道,“此制便如此定下。枢密会议成员,暂以在座诸卿为主。日后或增补贤能,或视情势临时召入,皆由孤裁定。郑森,即刻起履职。孤再次申明,此间所议之事,关乎社稷存亡,将士性命。无论巨细,皆属绝密。倘有片言只字泄露于外……”他的目光变得冰冷如刀,缓缓扫过每一张脸,“孤不管他是谁,是何身份,定以通敌叛国论处,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
众人心头俱是一凛:“谨遵殿下谕令!”
朱慈烺见初步共识达成,心中稍定,终于切入核心议题。他平静地说道:“既如此,枢密会议首议第一要务:定立根本国策,明辨敌友主次!”
他环视众人:“以孤意,首要敌人,当为满清。此乃我大明不共戴天之死敌。多铎大军,已出归德府,其兵锋直指江南,意图将我半壁江山亦吞入腹中。此獠,是我等首要且唯一之大敌。”
朱慈烺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故此,孤意已决:自即日起,废弃伪弘光朝廷‘联虏平寇’之荒谬国策。我大明人无分男女老幼,地无分东西南北,皆当以抗清为第一要务。至于闯贼,献贼,荷兰人,葡萄牙人,虽亦是我之敌,但皆为疥癣之疾。清虏,方为异族入侵,欲亡我大明天下之生死大敌。两害相权取其轻,两敌相逼择其重。当此之时,内患可缓图,外侮必急御。”
当“废弃联虏平寇”几字出口,史可法的身躯一震。再听到“荒谬国策”四字,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疲惫的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这“联虏平寇”之策,虽非他一人之功,却也是他作为弘光朝督师辅臣,与马士英等人反复权衡、甚至不惜与清廷通使往来才定下的基本国策。其核心,便是坐视清军主力追剿李自成,坐山观虎斗。既为南明争取喘息之机,也期盼其两强相争,两败俱伤。如今,这位新监国甫一上位,竟要全盘推翻?这无异于对他过去一年成绩的彻底否定。
一股强烈的抵触与不安瞬间攫住了史可法的心。他喉头滚动,几乎要立刻出言反驳,但看到朱慈烺那决然、甚至带着一丝对过去政策鄙夷的眼神,以及常延龄、郑芝龙等人专注而凝重的神情,他又强行按捺住了。他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翕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郑芝龙和郑森父子则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朱慈烺不仅将李自成、张献忠列为次要威胁,竟还特意点出了“荷兰人”、“葡萄牙人”?郑芝龙心中迅速盘算:这位年轻的监国,对海外诸夷的态度,似乎比历朝皇帝更为警惕?这与之前郑森所转述,太子格外重视海上贸易之言,似有抵触?对他郑家庞大的海上利益,是福是祸?郑森则更多的是对朱慈烺如此清晰划分敌我主次感到佩服。
唯有常延龄,毫不犹豫地再次高声支持:“殿下高屋建瓴!清虏狼子野心,是喂不饱的饿狼!所谓‘联虏’,不过是一厢情愿,与虎谋皮!殿下说得没错,清虏方是心腹大患!臣以为,正该如殿下所言,集中全力,先御外侮!此乃正本清源之道!”他声音洪亮,回荡在殿中,打破了史可法沉默带来的压抑。
朱慈烺赞许地对常延龄点头,随后,他又将目光落在史可法脸上:“史爱卿,你久掌枢机,总督江北,于天下大势、虏情寇情,了解最深。孤今日定此国策,以抗清为第一要务,卿……意下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史可法身上。武英殿内,烛火摇曳,空气仿佛凝固,只余雨打屋檐的沙沙声。一场关于大明国运走向的无声交锋,在这子夜时分的金銮殿上,骤然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