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初九·戌时三刻·南京通济门城楼。
雨丝敲打着通济门城楼厚重的雉堞,发出细密而恼人的“沙沙”声。保国公朱国弼却浑然不觉,他正全神贯注地将一只黄铜打造的“远镜”紧贴在右眼上,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探出垛口。镜筒微微颤抖,映照着北面西安门外,玄津桥下那片被火把与血光染红的战场。
“啧啧啧……精彩!真他娘的精彩!”朱国弼嘴里啧啧有声,像是在欣赏一出绝妙的大戏。他身旁,灵璧侯汤国祚、驸马齐赞元、临淮侯李祖述三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伸长了脖子,却只能看到远处模糊的光影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
“保国公!保国公!您倒是给咱说说啊!到底打成啥样了?谁输谁赢啊?”汤国祚急得直跺脚,忍不住伸手去扒拉朱国弼的胳膊。
朱国弼不耐烦地甩开汤国祚的手,眼睛依旧没离开远镜,“马锡那小子,带着他那帮黔兵蛮子,嗷嗷叫着从西往东冲,想夺玄津桥!嘿!好家伙!薛应举那老棺材瓤子,带着五百府军右卫,愣是卡在桥头寸步不让!马锡的人冲了几次都没冲下来!哎呀呀,挤在桥上好生热闹!硬碰硬啊!刀片子都砍卷刃了!”
他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远镜焦距,声音带着一丝兴奋:“黔兵是真他娘的不要命,可薛老头也不是吃素的!府军右卫队列严整,跟铁板似的!城楼上还有弓箭手往下射冷箭!啧啧…僵住了!僵住了!两边都跟王八啃秤砣——硬碰硬,谁也啃不动谁!”
汤国祚听得抓耳挠腮,再次伸手:“国公爷!您行行好!让咱也开开眼!就一眼!”
李祖述也凑上来:“就是就是!国公爷,您都看半天了!该换人了!”
朱国弼被缠得没法,这才恋恋不舍地将远镜递给汤国祚,嘴里还不忘叮嘱:“小心点!这可是郑芝龙送我的西洋宝贝!”
汤国祚如获至宝,赶紧凑上去看,嘴里也学着朱国弼的样子“啧啧”起来。李祖述在一旁急得直搓手。
驸马齐赞元却没心思看热闹,他脸色苍白,忧心忡忡地拽了拽朱国弼的袖子:“保国公!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看热闹!您把咱们几个连同兵马都悄摸调到这通济门来,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咱们……咱们到底站哪一边啊?!您得给个准话啊!”
朱国弼斜睨了齐赞元一眼,慢悠悠地捋了捋被雨水打湿的胡须,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驸马爷,急什么?好戏才刚开场,胜负未分呢!你忘了前几日在三山门小白门讲的二郎神和哮天犬的故事了?”他故意顿了顿,模仿着戏腔,拖长了调子:“‘谁——赢——了——,帮——谁——!’”
李祖述抢着说:“我看啊,这‘假太子’有点邪门!关在牢里还能掀起这么大风浪!徐胤爵那小子忒不仗义!自己早早押了宝,跟着那假太子闹腾,想独占那‘扶立之功’!连个口风都不给咱们透!呸!”他唾了一口,挺起胸膛,“要我说,咱们手里这两千精兵,才是城里最大的砝码!咱们帮谁,谁就能赢!我看……就押这‘假太子’算了!赌一把大的!”
齐赞元却连连摇头,一脸的不以为然:“临淮侯!您想得太简单了!就凭孝陵卫、常家、徐家那点家丁,再加上府军左右卫,拢共才多少人?那‘假太子’煽动起来的乱民,看着人多,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真刀真枪干起来,顶个屁用!紫禁城是什么地方?金吾卫、羽林卫又不是吃素的,还有千把御马监的净军呢,就凭他们这些人,想打进去?做梦!”他越说越觉得有理,“我看啊,悬!悬得很!”
话音未落,一名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探马已冲上城楼,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报——!禀报各位爵爷!太子……太子和怀远侯……攻破西华门了!马……马首辅被活捉了!”
“什么?!”城楼上瞬间炸开了锅!
汤国祚手一抖,差点把远镜摔了!李祖述目瞪口呆!齐赞元更是惊得倒退一步,脸色煞白!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朱国弼身上!
李祖述猛地跳起来:“国公爷!还等什么?!西华门都破了!马士英都栽了!胜负已分啊!再不站队,黄花菜都凉了!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
“是啊国公爷!赶紧下令吧!咱们这就打出‘奉天靖难’的旗号,杀奔皇城助战!”齐赞元声音都变了调,“咱们再不去站队,扶立之功…可就真没咱们的份了!”
朱国弼却依旧气定神闲,甚至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襟,悠悠道:“急什么?再等等。”
“还等?!”李祖述差点跳起来,“再等下去,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朱国弼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等一个人!赵之龙…还没出场呢!等他选了边,咱们再决定帮谁!”
汤国祚闻言,赶紧又举起远镜,朝着玄津桥方向使劲瞅,嘴里念念有词:“赵之龙…赵之龙…啊!来了来了!西边!西边来了一支队伍!前面是……是黔兵!后面……后面那些旗帜!是勇卫营!赵!我看到赵字大旗了,是赵之龙来了。不过看他这架势…是来帮马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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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冲刷着玄津桥古老的石板,血水混着雨水,在桥面上肆意流淌。老将薛应举须发戟张,手中长刀出鞘,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儿郎们!顶住!顶住!太子殿下就在城中!怀远侯的大军顷刻便至!打出府军右卫的威风来!给殿下看看!我们府军右卫不是孬种!”
他身先士卒,带着亲兵家丁死死顶在桥头最前沿。府军右卫的士兵们被老将军的勇烈感染,尽管伤亡惨重,阵线被悍不畏死的黔兵冲击得摇摇欲坠,却依然咬牙死战!
桥对面,马锡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他记挂城中的父亲,知道此刻父亲肯定也在拼死作战。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过去!救出父亲!
他疯狂地挥舞着宝剑,嘶吼着催促黔兵不计代价地猛攻!忽然,身边心腹指着西面,狂喜过望,声音都变了调:“提督!援兵!我们的援兵到了!是忻城伯!带着鸡鸣山的弟兄们来了!还有勇卫营!”
马锡精神大振,嘶声咆哮:“弟兄们!援军到了!杀啊!杀光这些叛逆!救出首辅大人!”黔兵士气陡涨,攻势更加猛烈!薛应举顿感压力如山,阵线开始缓缓后移,眼看就要被推过桥头!
赵之龙骑在马上,冷冷地看着对岸桥头的惨烈厮杀。他麾下的四百黔兵,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不等号令,已嗷嗷叫着冲上了玄津桥,加入了战团。他身后的五百勇卫营,则盔甲鲜明,队列森严,在桥西岸肃立待命。
“伯爷!我们……要不要去助战?”勇卫营带队的指挥使看着桥上黔兵与府军右卫杀得难解难分,有些迟疑地请示。
赵之龙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如铁:“传令!勇卫营即刻封锁桥西!列阵!弓弩上弦!长枪前指!没有本督号令,胆敢从桥上退下来者——杀无赦!胆敢冲击本阵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