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初九,申时
史可法标营八千士兵,自燕子矶入观音门,一路行至神策门,就在城门外扎下营盘,营中灯火如星,与城墙上的火把遥相呼应。不多时,南京城内由中军都督府都督杜文焕率领的一万五千京营,并杨文骢督领的两千黔兵,亦从神策门鱼贯而出,至史营侧翼列阵。旌旗猎猎,刀枪映月,军势倒也壮观。
郑鸿逵见官军势大,遂命所部稍退,向金川门方向收缩,水师步卒依托临时挖掘的浅壕构筑工事,十余门黑洞洞的红衣炮口森然指向官军大营,两军遂在神策门与金川门之间形成犄角对峙之势,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气息。
史可法、钱谦益、杨文骢、杜文焕父子、标营主将刘肇基聚于史营中军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凝重面容。
钱谦益轻捋长须,率先开言,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史阁部、诸位将军,此番奉旨招抚,虽云‘恩威并施’,然依老夫愚见,此‘威’字,当慎之又慎。一则,京畿重地,咫尺帝阙,一旦不慎起了摩擦,两军兵戈相见,城下玉石俱焚,殃及无辜黎庶,我等万死难辞其咎!二则,清虏窥伺于北,左逆猖獗于西,皆我大明心腹之患。此刻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岂非亲痛仇快?这郑鸿逵,虽行事鲁莽,然其心仍系大明,此次闹饷,实因兵部欠饷日久,也是情有可原。故老夫以为,当以‘抚’字为主,化干戈为玉帛。史阁部以为如何啊?”
史可法深以为然,疲惫而忧戚的脸上满是认同:“大宗伯所言,深合吾心!老夫昔日在江北,亦曾斡旋于高、黄诸镇之间,深知这些军中健儿,性如烈火,然忠义之心未泯。此番郑军闹饷,根源在饷,不在谋逆。若我大军强压过甚,反易激成巨变。为表招抚诚意,我以为我军当稍作后撤,示以善意,勿令郑军将士心生惕厉,以为朝廷欲行剿灭之举。”他目光恳切地望向杜文焕父子。
老将杜文焕闻言,脸上沟壑更深,他抱拳沉声道:“阁部、大宗伯,两位大人所言甚是,其实真要动起手来,恐难有胜算。唉……非是老夫怯战。实是京营积弊已深,久疏战阵。兵员多由市井无赖、勋贵家奴充数,虚额甚多。列队尚不成行伍,谈何临阵搏杀?观郑军阵前,火器精良,炮位齐整,士卒神色剽悍,显是久经海上风浪的精锐。两相比较……还是如两位大人所言,招抚为上……”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难掩的无奈。
刘肇基亦瓮声道:“杜都督所言不虚。标营弟兄虽敢战,然兵力尚不及对方。末将亦以为,当以抚为上策。”
杨文骢在一旁连连点头,接口道:“正是此理!不瞒诸位,老夫带来的这两千黔兵,素来桀骜难驯,军纪松弛。方才出城,路过北门桥市集,竟已有数人强赊硬抢,惹得鸡飞狗跳,民怨沸腾!老夫此刻忧心忡忡,深恐他们在外惹出更大乱子。史阁部、杜都督,还望贵部帮衬着约束一二才好。”他脸上满是忧虑。
史可法见状,决断道:“既如此,事不宜迟。老夫亲率三百亲兵,由副将史德威护卫,协同大宗伯、杨龙友,即刻前往郑鸿逵大营宣谕招抚。仅带亲随,以示坦诚,令彼等知我无相害之意。”
刘肇基浓眉一拧:“阁部!仅带三百人深入虎穴,是否太过行险?末将愿率精兵于营外接应,以防不测!”
史可法摆手,神色坚毅:“肇基好意,老夫心领。然欲解此局,唯有待人以诚。郑鸿逵若见我大军压境时仍敢单骑入营,必感我赤诚,消其疑虑。至于接应……若真有不测,大军在外,徒增变数。老夫信郑将军,非是不明事理之人。这里还请杜老将军、刘总兵对各营兵丁多加约束,切勿让军汉劫财扰民,尤其要约束黔兵……德威,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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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军大营辕门高耸,刁斗森严。史可法一行策马近前,只见营内壕堑纵横,无数火铳手隐于胸墙之后,更有十余门火炮的炮口在火光映衬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史德威手按刀柄,低声道:“督师,看其布防,虽似松散,实则暗含章法。若冲突骤起,我军恐难近身,火器之下,伤亡必重。”
史可法正待答话,忽闻营内“轰!轰!轰!”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声波激荡,马匹惊嘶,众人皆神色骤变。
“小心!”杨文骢失声喝道。
话音未落,辕门大开,郑鸿逵一身戎装,已大笑着迎出:“哈哈哈!史阁部、大宗伯、杨大人,莫惊莫惊!此乃我郑家海上迎贵客之礼炮,非是下马威也!三位大人亲临,蓬荜生辉,岂敢怠慢?请!请帐内叙话!”
钱谦益捋须微笑,对史杨二人低声道:“确有此说。西人及海上豪商,常有鸣炮迎客之礼。南安伯久在海疆,习此俗也。”他言语间,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营内深处。
史可法心下稍安,仍不忘叮嘱:“德威,速遣庄子固回营,告刘、杜二位将军,郑将军以礼相待,万勿误会,务必严加约束各部,不得擅动刀兵!”
一行人被引入中军大帐,帐内烛火通明,铺设华丽。甫一进帐,史可法、杨文骢等人不由一怔——只见一位身材魁梧、身着锦袍、气度沉凝如渊的中年男子,已含笑立于主位之前,正是那本应在福建的南安伯郑芝龙!
“一官兄!”钱谦益脸上瞬间堆满热情洋溢的笑容,抢先一步上前,执礼甚恭,仿佛多年故交,“一别经年,兄风采更胜往昔!未曾想竟在此地相会,真乃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