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西华门外,卢九德的精舍内。
精铜的宣德炉中,沉香袅袅。黄金十字架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孙永忠斜倚在罗汉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卢九德垂手侍立一旁,刚刚低声汇报完今日武英殿内关于郑鸿逵闹饷、刘良佐劫掠及廷议对策的详情。
听了卢九德汇报的今日廷议的情形,孙永忠不禁抚掌大笑:“此乃天赐良机!”
卢九德微微躬身,谨慎地附和:“尊使的意思是……今日廷议的结果,于我圣教大为有利?”
孙永忠坐直身体,眼中闪烁着狂热与算计的光芒:“何止有利!简直是按着咱们的戏本在走!利欧啊,你可还记得,自当年那场该死的‘南京教案’之后,掌书大人就定下了大计——要为这天下,换一个真正懂得敬畏上帝、容我圣教光大的主子!为的,就是扫除一切阻碍圣教传行天下的绊脚石!你这次也做得不错,派若瑟去把刘良佐这条饿狼引过江来‘闹饷’,把聚宝门外搅得天翻地覆,朝廷焦头烂额……”
卢九德脸上略有喜色:“奴婢这不是听了尊使的提点嘛。”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只是那郑家水师突然兵临城下闹饷,声势浩大,却不知是何方神圣的手笔?似乎…不在我们之前的计划之内?”
孙永忠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利欧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掌书大人手里牵着的线,千丝万缕!我们,只是其中的一根。这世上,有太多人,甚至包括一些位高权重者,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早已是掌书大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他走近卢九德,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居高临下:“郑芝龙……他有个教名,叫‘尼古拉’,你可知晓?他早年跟濠镜澳(澳门)那边关系匪浅,他那宝贝女儿,当年不就被扣在圣利欧修道院里吗?是掌书大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他弄回来的!你想想,这份情谊……这条线,掌书大人能不牵着?”
孙永忠的眼中闪烁着对那位“掌书大人”近乎狂热的崇拜:“掌书大人布局深远,神机妙算,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很多事,初看毫无头绪,甚至互相矛盾,可最后关头,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些年,若瑟(高起潜)、弥额尔(杜勋)他们,在掌书大人的指挥下,做得多好啊!简直是庖丁解牛,步步为营!”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当年计策的精妙:“崇祯十年(1637年),杨嗣昌在朝堂上抛出那‘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剿贼大计,不得不承认,此人是有能耐的,真乃天罗地网!当年此计若成,李闯那贼子,焉能有后来攻破神京的机会?可结果呢?”孙永忠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张天网,不早不晚,恰恰在第二年冬天,于河南、湖广的关键节点上,破开了一个大口子!高闯、张献忠残部竟能如漏网之鱼,从重围中逸出,遁入深山!利欧,你当时就在京中,可曾想过,这‘恰到好处’的破绽,是谁的手笔?你可还记得,当时手握监军大权的,是谁?”
卢九德恭敬地回答:“奴婢记得,是高公公……”
孙永忠点点头,赞赏地:“若瑟(高起潜)这些年劳苦功高,办成不少掌书大人交给他的任务。不过这活儿其实也不难,他只需在调度粮草、催促进兵的文书上‘稍作迟疑’,或是‘误判’一下贼情……这网,可不就破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卢九德,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理解其中的深意,然后继续道:
“紧接着,就是崇祯十一年(1638年)冬,戊寅之变!大清兵破墙子岭入寇,兵锋直指京畿!卢象升,卢阎王!呵呵,这是一个忠臣啊!他带着他的‘天雄军’星夜驰援……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年你已经开始监军了,这件事情你是亲身经历了的。”
卢九德点点头。“那次是在巨鹿贾庄,蒿水河边!卢象升被数倍于己的东虏铁骑团团围困,身被四矢三刃,力战而亡!当时我就在高公公帐中,当时他手下有数万关宁精兵,就在几十里外的鸡泽。那一夜震天的喊杀声,隔了几十里都能隐隐听见……”
孙永忠又问:“你还记得当时若瑟是如何做的?”
卢九德深吸了一口气:“按兵不动!卢象升一个时辰内,连派三拨旗牌来告急求援,都被高公公以谎报军情,直接推出去斩了。我还记得最后那个浑身浴血,背上还插着三支箭”
孙永忠带着嘲讽的语气说:“这卢阎王恐怕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都以为是他高起潜怯战误国,哪里知道,这就是掌书大人要借大清兵的刀,除掉他这个碍事的‘卢阎王’!”
孙永忠仿佛沉浸在回忆的快意中:“再往后,到了十五年(1642年),松锦之战!洪承畴坐拥十三万精兵,稳扎稳打,本来大有胜算。可朝廷里是谁在天天催战?又是谁派去的监军,不断掣肘,干扰方略?最后硬是逼得洪亨九冒险进兵,落入圈套!再给他这么粮道一断,军心大乱!十三万大军啊,土崩瓦解!洪承畴自己也成了阶下囚。他到现在,恐怕还在盛京琢磨着,是自己时运不济,还是皇上昏聩吧?嘿嘿……”
最后,他声音转冷:“若瑟这些年,劳苦功高啊!可惜松山之后,他失去了皇上的信任。不过朱由检万万想不到,他新提拔的杜勋,呵呵,弥额尔,也是我们的人,而且青出于蓝。甲申那年阳春三月,他‘奉命’去宣府、大同‘监军’,带走了崇祯帝最后的家底——勇卫营最后一点精锐,让他送到了宁武关那种死地……利欧,这事你最清楚不过了!勇卫营的周遇吉你也认识,那是条真汉子,就算是在死地,他仍然凭险死守,让李闯损兵折将!但是到了节骨眼上,是谁向闯军泄露了关防要害呢?他到死,能想明白自己是被谁卖了吗?听弥额尔后来说,周遇吉在城下血战,周夫人在城上擂鼓,最后夫妻俱没。他那个老婆真漂亮啊……可惜了。”
卢九德也露出惋惜之情:“当年勇卫营的人都知道,周夫人非但是绝色,且能骑马挽弓……”
孙永忠继续说:“再后来,闯贼兵临京师城下,这最关键的阜成门是谁在守?又是谁给打开了呢?”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这些“杰作”的余韵,总结道:“看看!卢象升、孙传庭、洪承畴、周遇吉……还有那些跟着他们一起灰飞烟灭的精兵强将!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一时人杰?哪一个手下没有能征惯战的儿郎?可结果呢?都被‘名正言顺’地从京城、从要害之地调出去,再被‘合情合理’地送到鞑子或者流寇的刀口下,葬送得干干净净!他们到死,都懵懵懂懂,要么骂奸臣误国,要么怨皇帝昏聩,要么叹自己时运不济……有谁能想到,自己真正的掘墓人,是远在钦天监观星台上的掌书大人,和他手中千丝万缕的无形丝线?利欧,你说,这法子,是不是妙到毫巅?是不是…百试不爽?”
卢九德连忙应和:“尊使所言极是,的确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