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初九·南京·武英殿
武英殿内,楠木柱上的金漆在暮色中显得黯淡无光。弘光帝朱由崧斜倚在御座上,肥胖的身躯裹在明黄龙袍里,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殿内气氛凝重,只听得见铜鹤香炉里青烟袅袅的微响。内阁首辅马士英、大学士王铎、蔡奕琛、礼部尚书钱谦益、京营总戎忻城伯赵之龙、兵部左侍郎朱之臣、右侍郎梁云构、掌都察院事兼兵部右侍郎李乔,户部尚书张有誉、右佥都御史巡视中城邹之麟,北城巡城御史徐复阳,南城巡城御史王孙蕃等重臣,按班肃立,人人脸上都蒙着一层阴霾。
“陛下,诸位阁老、部堂,”北城巡城御史徐复阳率先出列,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他双手捧着一支绑有书信的羽箭,“臣今日值守金川门,郑逆鸿逵所部水师步卒约两万五千众,已陈兵于神策门与金川门之间!此乃彼等射入城中之箭书!”他将箭书高举过头。
一名内侍快步上前接过,呈于御案。朱由崧懒懒地瞥了一眼,并未去碰。
徐复阳继续奏报,语速加快,带着亲眼所见的震撼:“其军容甚整!虽衣甲破旧驳杂,然队列森严,行进有序,于城外列阵扎营,并未扰掠城外民居。……彼等阵前推出红衣大炮十余门,当众施放空炮十数响!炮声震天,满城皆惊!彼等之意,显非攻城,实为……示威!其势汹汹,请陛下、阁部速定方略!”他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猖狂!无法无天!”掌都察院事兼兵部右侍郎李乔未等首辅发话,已然按捺不住,他须发戟张,厉声出列,“陛下!郑鸿逵未奉兵部调令,擅离采石矶汛地,私率大军逼近京畿,已是形同叛逆!更兼炮击京师,箭书恫吓,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臣请旨,即刻下诏,褫夺其职,锁拿问罪!以正国法,儆效尤!”
殿内一片沉寂。朱由崧的目光扫向钱谦益。
钱谦益,这位东林魁首、郑森的恩师,面容清癯,此刻却异常沉稳。他缓步出班,声音清朗,带着大儒的从容:“李总宪所言,郑鸿逵擅离职守,兵临城下,其行确属悖逆,依律当究。”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兵部侍郎朱之臣,“然则,李总宪所请之‘罪’,是否仅止于郑鸿逵一人?钱某斗胆请问朱兵部,兵部拖欠郑家水师饷银,三月未发,此事,是真是假?”
兵部尚书阮大铖已经领军赴芜湖督战,于是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兵部左侍郎朱之臣身上。朱之臣脸色一白,感受到御座投来的压力,只得硬着头皮出列,声音艰涩:“回陛下,钱大宗伯所言……属实。确已拖欠三月。”
“为何拖欠?”钱谦益追问,步步紧逼。
朱之臣额角见汗,语速飞快地辩解:“陛下明鉴!非是兵部有意克扣!实乃……实乃库帑空虚!靖南侯提师西进,阻击左逆梦庚,急需开拔费以安军心;史阁部坐镇江北,屡次飞檄告急!言北虏已自归德府发兵南下,窥伺淮泗,高杰余部军心浮动,刘、高诸镇亦嗷嗷待哺,皆需粮饷以稳大局!史阁部前日刚请走二十万两,已是倾尽兵部所有!户部允诺之饷,亦只拨付半数……兵部,兵部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偷眼看向户部尚书张有誉,将皮球踢了过去。
张有誉岂肯背锅?他立刻出列,声音洪亮中带着愤懑:“陛下!朱兵部此言差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户部才是真正的无米下锅!”他转向朱由崧,痛陈道:“去岁陛下登基,为安民心,恩旨蠲免江南诸府积年逋赋甚多!仅苏州一府,去岁应缴漕粮折银便短了四十五万两!松江、常州亦各欠二十余万!去岁冬饷已寅吃卯粮,今春以来,各地解京钱粮更是杯水车薪!臣执掌户部,库中现存之银——”他伸出颤抖的九根手指,声音悲怆,“不足九万两!此乃预留陛下大婚之吉期所用,万不敢轻动!兵部诸公,难道要掏空这最后一点体己银子,让陛下的婚典也寒酸收场吗?”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殿内不少大臣微微颔首,朱由崧更是点头不已。
钱谦益却不依不饶,他转向李乔,语气转冷:“李总宪只知问郑鸿逵擅离之罪,却不知‘皇帝不遣饿兵’之理?江北四镇各有防区,尚可自行征厘抽税以补军需之不足。郑家水师,巡防江海,汛地飘忽,粮饷全赖朝廷供给!兵部、户部拖欠在前,有司渎职,激成兵变在后!若真要问罪,是否应先问一问这‘有司不发粮饷,致令官兵哗变’之罪?!”他身后几位东林系的御史、给事中立刻齐声附和:“大宗伯所言极是!”“当究有司之责!”
眼看又要陷入无休止的党争攻讦,首辅马士英重重咳嗽一声,声音不高却极具威压,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他出班奏道:“陛下,当务之急,乃在解燃眉之急!郑鸿逵之事尚未议定,南城又起波澜!”他目光锐利地射向南城巡城御史张孙振:“张御史!聚宝门外鸡飞狗跳,火光冲天,是何缘故?”
张孙振一脸风尘与后怕,出列急奏:“回阁老,回陛下!臣冒死以吊篮缒出城外,面见了广昌伯刘良佐!彼言提兵入卫乃是奉旨,然所部欠饷日久,军纪废弛,他虽竭力约束,已斩数名滋事兵卒,然众犯难禁,难以遏止!彼请朝廷速发粮饷,以安军心,否则……恐生更大变故!且……”张孙振顿了顿,艰难地道,“且他请旨,允其……允其在南京城外‘自筹’粮饷!”
“哼!”御座上的朱由崧猛地发出一声冷哼,肥胖的脸上怒气隐现,他捏着龙椅扶手,声音冰冷,“纵兵劫掠已成事实,现在才来‘请旨’自筹?是先斩后奏!谁给他的胆子?!”这怒意,显然不仅因眼前劫掠,更夹杂着对刘良佐此前妄议“童妃”、“假太子”旧事的迁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