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昨日,他才接到一桩特殊任务:到来福客栈接待两位从南楚来的外乡人。
起初李景轩满心疑惑,直到见到这两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才总算回过味来。
“你们以为是二先生要来是吧,她没空,就让我来了,你们想说什么跟我说是一样的。”
李景轩拍着胸脯,一脸诚恳。
赵绛庭的脸色几番变幻,从最初的愤懑,转为疑惑,继而似有所悟,低声自语:“看来时局尚未明朗,二先生不愿轻易下注。”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快。
虽对被一个毛孩子搪塞感到屈辱,但为了争取太平教的支持,这点委屈,他自认还承受得住。
“既如此,阁下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赵绛庭吐出一口浊气,正色看向坐在对面的锦衣少年。
半晌,被包场的客栈一楼只剩三样动静。
店小二小六子来回拖地的窸窣声,容貌惊艳的女老板白小娘子趴在柜台上拨算盘的噼啪声,以及锦衣少年指节敲桌,翘首以盼的声响。
“阁下,还请打开天窗说亮话。”
赵绛庭强忍着怒意,重复了一遍。
“我?我没话说啊!”
李景轩满脸困惑,摊了摊手,“明明是你们派人联络的书院先生,肯定是你们有话要讲啊!”
工于心计、向来掌控话语权的赵绛庭,这辈子极少被人“将军”,可这一次,他竟被这直白的反问噎得哑口无言。
对方说得,还真是半点毛病没有。
又缓了好半晌,赵绛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我说,你听,之后务必原话转达。”
见李景轩点头如捣蒜,赵绛庭指尖轻叩桌面,语气沉沉地开口:“五百年前,我建安一脉……”
他将自己这一脉的来历徐徐道来:本是大周赵氏正统,先祖乃是高祖皇帝亲封的传承支脉;话锋一转,谈及太宗皇帝以“清君侧”为名夺取侄子皇位的往事;继而细数太宗一脉如何将大周盛世推向衰败,道君皇帝沉迷长生、荒废朝政,晚年昏聩;直至女子称帝,颠倒纲常,引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期间如何滔滔不绝,洋洋洒洒,只有连续了好几盅热茶的小六子,以及听得目瞪口呆的李景轩知晓了。
“竟然还有这等隐情!”李景轩拍案叫绝,满眼兴奋。
见他神色震动,赵绛庭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心中总算生出几分成就感。
这讨贼檄文般的言辞,本就是他精心撰写,要说服一个不懂天下大势的少年人,于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你知晓便好……”
赵绛庭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正欲送入口中。
“害,说白了,不就是造反嘛!”
“噗——咳!咳!”
茶水喷了一桌。
“你如何认为不重要,只需将我方才的话原封不动转达即可。”
见李景轩抱臂胸前,一副了然的模样,赵绛庭已经有些无可奈何了。
“额……”
李景轩挠了挠头,面露难色,“其实……我记性不太好。你方才说了一大串,我大多没记住。要不你再说一遍?这次我肯定用心记!”
“啪!”
赵绛庭猛地站起身,脸色气得青一阵紫一阵,胸口剧烈起伏,“贵教的二先生,莫不是在消遣我!”
“赵扞。”
不用多余吩咐,斗笠客已经探出了手。
“误会误会,我真不是消遣你,二先生还让我请你们吃饭呢。”
斗笠客明明站在原地未动,可掌心好像有一股无形吸力,直将李景轩往他的方向拽去。
“见鬼了不是?”
李景轩难以置信。
他现在武道六品,脚下功夫已经可以做到飞檐走壁,却是逃脱不得。
“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靛蓝色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二人中间。
腰系围裙、手腕戴着银环的女子双手捧着一碗汤水,重重搁在桌上。
一声嗡鸣响起,似虫豸低吟,又似银镯碰撞的叮铃脆响。
木桌微微震颤,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向四周荡开。
斗笠客的手掌僵在半空,李景轩则浑身脱力,“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唉哟惨叫。
几乎同时,赵绛庭与赵璜瑛齐齐看向默然收手的斗笠客。
斗笠下传来一声感慨,“不曾想,在这偏僻小店,还能碰到南疆的高人。”
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性情泼辣的白小娘子,来福客栈的女老板拍了拍手,充耳不闻般返回了柜台。
李景轩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桌上的大瓷碗抱怨:“都说了请你们吃饭,你们偏要动手!”
他爬到桌前,看清碗中稀如米汤的液体,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就是二先生定的饭菜?怎么这么寒酸?难不成是二先生囊中羞涩?”
拖地的小六子凑过来,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是粥,稀粥。”
“这么稀的粥,谁吃得下啊!”
李景轩用木勺搅了又搅,半天也没捞起几粒米。
“景轩少爷,您是名门公子,自然没吃过这个。”
小六子叹了口气,“以前我老家闹饥荒时,老百姓吃的就是这种粥。只不过,这碗比当年的还要稀,给人吃,真是丧良心……”
“就是就是!”
李景轩连连附和。
赵绛庭的脸白了又红,连带着原本觉得被戏耍,面露愠色的赵璜瑛也羞愧地低下了头。
“原来这就是二先生和书院先生们的意思,赵某受教了。”
赵绛庭拱了拱手,知道被戏耍了,却也不好发作。
毕竟,那瓷碗中的米水,他亲眼见过。
在南楚,在他下令将朝廷的赈灾粮运往安南军,充当粮饷之后,灾民的碗中,就是这样的汤水。
“璜瑛,我们走。”
与进店时的从容不迫相比,赵绛庭此刻的脚步显得有些仓促,甚至带着几分狼狈。
赵璜瑛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头始终未曾抬起。
“轰隆!”
只听得天边响彻一声霹雳。
一杆丈长的大枪钉在了来福客栈大门前,就在赵绛庭抬脚欲迈过门槛的刹那。
“是龙胆霸王枪……赵三元的枪。”
无需斗笠客多言,赵绛庭惨白的脸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店没什么规矩,但有一点,不准浪费粮食。”
柜台后,豆腐西施白小娘子不咸不淡道。
一直沉默的赵璜瑛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那张放着稀粥的木桌。
“璜瑛,不可!”
赵绛庭又急又愧,伸手想去拉。
是他错估了书院与太平教的态度,才落得这般窘迫境地,怎能让妹妹跟着受辱?
“二哥,他们说得对。”
赵璜瑛轻轻挣开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们建安一脉自称大周正统,若连百姓能吃的东西都咽不下去,又何谈拯救天下?”
她没有再看赵绛庭,只是双手捧起那只粗瓷碗,握着木勺,缓缓舀起一勺稀粥。
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滴入碗中,与米汤融为一体。
赵绛庭望着妹妹的背影,胸口五味杂陈。
半晌,他颓然坐下,拿起另一副碗筷,声音沙哑,“好,二哥陪你吃。”
一勺又一勺,清冽的稀粥滑入喉咙,没有半分米香,只有淡淡的苦涩。
……
青霞之巅,白鹿书院,群贤毕至。
“这便是赵三元的天外飞枪?”
兵法大家王舜眺望着飞枪化作的流星,眼中满是赞叹,“枪势雄浑,破空无声,果有当年枪王的风采。”
“听闻此枪法是三元取自夏安仁的‘一剑西来’。”
乐曲大家许龟年摇头晃脑,语气中带着几分向往,“连枪都有这般威势,真不知那‘一剑西来’亲临,该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光景。”
“呵呵,皇城那位老阉货想来是尝过滋味的。”
诗词大家李甫捋着山羊胡,揶揄道,“要不你自宫后去问问,他身上那些个剑伤,好了多少?”
“说来也是有趣。”
赞叹完枪法的王舜话锋一转,看向身旁的李甫,“那赵氏兄妹,竟想借着潘世美搭桥,拉拢我等为他们的‘正统’背书,当真是异想天开,如今总该长些教训了。”
“李甫老儿。”
许龟年哪能白白受调侃,也跟着朝李甫发难,“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对潘世美的《金陵赋》赞不绝口,说其辞藻华美、颇有才情吗?怎么今日反倒不提了?”
“区区艳词丽句,堆砌辞藻罢了,怎能与夏安的诗作相比?”
李甫闻言,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几分不屑,“当日夸赞,不过是诈那黄口小儿,探探他们的底罢了。”
“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飘荡在青霞之巅。
……
白鹿书院的正大门前。
二先生身着月白长衫,身姿笔直如竹,对面立着一位身着宝甲,浓眉上挑如大戟的魁梧汉子。
“你在书院潜修半年,兵法韬略已得王舜先生真传,武道亦精进至天应境,足以独当一面了。”
二先生的声音平静却有力,目光中带着几分期许,“北狄大军蠢蠢欲动,边境百姓流离失所,朝廷的兵马虽众,却缺一位能搅动战场风云的骁将,你此去燕云北疆,当可一展抱负。”
赵三元双手抱拳,声音铿锵有力:“此去北疆,定不负太平教众兄妹,定不负书院先生教诲,不负天下苍生!”
“他将你荐给了他昔日的麾下,虽说那什么兰陵侯,鬼面军,是他一时兴起捣鼓出的,但也的确有不少将士认他那面将旗,你此番入军中,若是有机会重展那面将旗,便试上一试。”
二先生从袖中拿出一张狰狞鬼面,黑白红三色交织,递了过去,“这是他早就做好的,你且带上。”
“居然是老大亲手做的,那我可得小心收着。”
赵三元双手接过,满脸兴奋,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去了军中,也只认老大的将旗。”
“且去吧,祝你凯旋。”
二先生不善言辞。
……
“枪来!”
黑色的骏马踏破石阶,人中之龙接住天外飞枪,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