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间起了争执,赵绛庭也再无半分游览的兴致。
他望着妹妹决绝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朝着岸上官道旁一辆装饰低调却难掩华贵的马车走去。
车厢由上好的乌木打造,窗棂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拉车的是四匹毛色纯一的骏马,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凡。
“二公子?真的是二公子大驾光临?”
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赵绛庭微微侧目,只见来人是位面容俊秀的青年,身着月白锦缎儒衫,腰束玉带,气质文雅,正是金陵城内名声最盛的外来学子潘世美。
传闻他出身南楚顶级世家,家财万贯且才学出众,刚入金陵书院便凭一篇《金陵赋》名动全城,引得无数大家闺秀倾心。
此前他还曾高调宣布要追求苏家大小姐,可去年冬日赏雪时不慎落水,卧病在床数日后,便再也不提此事,行事也收敛了许多。
便是这样一位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此刻却全然没了平日里的风雅气度,反倒像个等候差遣的小厮,脸上满是受宠若惊的神色,态度恭敬到了极致。
读书人向来以礼待人,可潘世美的这份“礼”,早已超出了寻常的尊卑界限,带着几分刻意的巴结与讨好。
“二公子,您请。”
他快步上前,亲自搀扶赵绛庭上了马车,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有半分怠慢。
抬头见到紧随其后的黄裙女子,潘世美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语气中更添了几分殷勤:“璜瑛小姐,好久不见,可还记得小生?小时候咱们还在南楚一同放过纸鸢呢。”
潘世美其实自幼便与赵氏兄妹一同长大,只是彼时不曾知晓二人的真实身份。
后来时机成熟,他渐渐懂事,才从家族长辈口中得知,自己小时候的玩伴竟是何等显赫的人物。
前往金陵前,潘世美曾试图打动赵璜瑛的芳心。
若是能凭借殷勤,让潘家与这位来头极大的赵氏攀上关系,那在日后的变局中,潘家定然能站稳脚跟、平步青云,夺得从龙之功。
就在潘世美脸上弯起一抹自认为得体的笑容,伸出的手刚要触碰到赵璜瑛的衣袖时,却被一旁的斗笠客硬生生拨开。
那汉子动作利落,力道颇大,潘世美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却不敢有半分不满。
“她的身子,可不是谁都能碰的。”
斗笠客的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
若是平日里被下人这般粗俗冒犯,潘世美定然要发作。
可面对眼前这位一言不发的斗笠客,他却连忙躬身道歉:“是极是极,阁下教训的是,是小生唐突了。”
说罢,他便识趣地退到一旁,换乘另一辆随行马车在前头开路。
十数个孔武有力的家丁迅速围了上来,护卫在两辆马车左右,腰间皆佩着利刃,神色警惕,阵仗不小。
即便如此,潘世美仍不敢有半分怠慢。他坐在前头马车里,时时刻刻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了身后的任何吩咐。
“那个人我认识,是潘家的潘世美,风流无度,之前还妄想追求我。二哥,你怎么把他安排到了金陵?”
车厢内,赵璜瑛不满地用手帕擦拭着被潘世美触碰到的衣袖一角,仿佛沾惹了什么赃物,语气里满是嫌弃。
“我用人,向来只看忠心和能力,私德如何,倒在其次。”
赵绛庭闻言一笑,语气平淡,“潘世美虽私德有愧,却不可否认是个难得的人才。仅凭他能在短时间内于金陵站稳脚跟,联络各方势力,为咱们铺路搭桥,便值得我给潘家许诺一份前程。”
“他能干什么正事?”
赵璜瑛撇了撇嘴,依旧不服气,“听说之前他想吞并苏家的产业,对那苏家大小姐动了些歪心思,端的是色胆包天。也不提前调查调查,那苏家大小姐是谁的……”
话未说尽,赵璜瑛脸上却是依旧写满了不满,特别是听闻到潘世美在金陵的荒唐之举后,更是对其印象糟糕,“反正我看到他就觉得膈应。”
“你对他也别太过无礼。”
赵绛庭劝道,“我们这一脉虽是尊贵,可五百年前没落时,也是依靠着潘家之流的家族扶植才得以喘息。如今能东山再起,除了天命在我,以及长久的隐忍蛰伏,更少不了这些想要赌一赌家族命运的投机者的支持。”
“以前我从不跟你讲这些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总想着护着你,让你少沾染这些阴暗之事。”
赵绛庭顺着话题,语重心长道,“可如今看来,正是因为我不讲,才导致你与大哥、与我之间,总生出些不必要的隔阂。”
“可你我兄妹三人终究是荣辱与共,有些事,你应当要知晓,明白。”
“他们支持我们,不就是想要那从龙之功,说的好像多好心似的。”
赵璜瑛撇了撇嘴,依旧有些不以为然。
“若是我等一朝起势、顺利夺取大位,自然少不了这些附庸家族的从龙之功,该赏的赏,该封的封,不会亏待他们。”
赵绛庭眼神幽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可若是这些人日后太过娇纵,胃口太大,妄图干涉朝政、觊觎权柄,那过河拆桥也未必做不得。”
“这样做,有些不太好吧?”
赵璜瑛被赵绛庭陡然森冷的眼神惊了一下,她只是厌恶潘世美这个人而已,还从未想过将那些支持他们的家族一网打尽。
“璜瑛,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等一个不慎,没能估量好对手的实力,最终被朝廷镇压下去,这些长久投资却见不到回报的家族会如何做?”
赵绛庭没有结束话题,反而抛出一个令人细思极恐的问题。
车厢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赵绛庭捧着手中的炭炉,指尖感受着暖意,面上却冰冷如霜,眼神如钩,一字一句地追问:“会如何呢?”
赵璜瑛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收拢了手指,“会……会如何?”
“我等成就大业后,可以对他们生杀予夺。可一旦败了,那些平日效忠我们的家族,便会从一个个温顺的忠犬,变成嗜血的豺狼。”
赵绛庭语气森冷,不带一丝温度,“他们会立刻与我们撇清关系,甚至倒戈相向,拿我们的人头去邀功请赏,以保全自己的家族。”
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赵璜瑛不太好看的脸色上,缓缓道:“大哥没错。为了大业,再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要么登顶九五,要么万劫不复,这条路,本就没有中间选项。”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伴着窗外隐约的人声,显得格外沉闷。
赵璜瑛低着头,没再反驳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