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人都不懂江南,只是一味将烟柳画桥视作江南的全部。
二月十九,金陵,玄武湖。
仲春的暖风裹挟着湖光水汽,熏得岸上游人平添几分醉意。
乌篷船缓缓穿行在碧波间,舱内,身着华贵紫衣的青年手捧一只小巧炭炉。
虽已过料峭时节,他指尖仍贪恋着怀中暖意。
许是连日舟车劳顿,又或是骨子里畏寒。
青年摊开一卷绢帛地图,纸质精良,墨色浓淡有致,显然是耗费心力绘制的珍品。
他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言语间既有对山川形胜的精准研判,又有对风土人情的独到体悟,引得船头撑船的老船翁频频回头。
“江南风光本就不止一种模样。”
紫衣青年指尖轻划过地图,声音清润,“徽州的粉墙黛瓦,乌州的古镇老巷,还有南楚的鱼米之乡,皆是江南风情。”
“公子说得极是!”
老船翁没忍住去搭话,浑浊的眼睛亮了几分,“小老儿年轻时在徽州谋生三五年,别的没记下,就记着那些白墙黑瓦的房舍。”
“下雨天撑船划过巷口,雾气朦胧的,真跟画儿似的!”
船翁回头打量着青年的气度,锦衣华服却无半分骄矜,谈吐间自有丘壑,忍不住问道,“公子这般谈吐不凡,定是书香门第出身吧?”
“不敢当。”
紫衣青年浅笑颔首,目光转向远处湖面,粼粼波光映在他眼底,“金陵的湖光山色,清雅灵动,也深得我心。”
“说起来,公子可是南楚人?”
船翁耳力颇佳,捕捉到他话音里的一丝尾调,“听着有几分楚地口音。”
见青年微微颔首,船翁忽然想起近来坊间流传的诸多传闻,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语气也沉了下来:“后生,听说楚地那边正闹饥荒,朝廷发了不少赈灾粮,竟还是不管用。好好一个鱼米之乡,如今竟闹出人相食的惨剧,真是造孽啊……”
乌篷船静静漂泊在湖心,四下空旷无人,只有水波轻拍船舷的声响。
船翁转头看向青年,忽然压低声音,眼底带着几分讳莫如深:“还有件更邪乎的,听说青江底挖出了个‘独眼石人’,捎带了几句谶语——‘女子窃国,真龙在南’。都说这灾祸是上天降下来的惩戒,也不知是真是假。”
“竟有此等异事?”
紫衣青年闻言,眸色微沉,手伏在暖炉上,语气听不出喜怒,“不知老丈是从何处听来这些说法?”
“哪里用得着特意打听!”
船翁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笃定,“这整个江南都传遍了。要我说,定是老天发怒了。女人家就该好好相夫教子,怎能觊觎皇位、当什么皇帝?这才惹得天道不容,降下灾祸啊……”
说罢,胡子花白的老翁用力撑了撑竹篙,船身微微一晃,朝着岸边缓缓驶去。
一老一少闲话间,乌篷船已缓缓靠岸。
随紫衣青年一同下船的,还有两人。
一位身着鹅黄罗裙、容貌明媚的少女,眉眼间带着几分娇俏,却又隐隐凝着一丝愠色。
另一个头戴斗笠、身披玄色披风的汉子,全程缄默不语,身形挺拔如松,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紫衣青年走在最前,步履悠然,仿佛只是寻常春游,信步游览金陵街巷。
他时不时停下脚步,指着沿途景致,柔声说给身后的黄裙女子听:“那是湖心亭,传闻冬日雪后,亭顶覆雪、四面皆白,湖面水汽蒸腾,赏雪最是雅致。”
“湖上那艘巨舰,远看恢宏大气,实则是教坊司设的风月之所。”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一艘雕梁画栋的游船,船身描金绘彩,丝竹之声隐约传来,语气多了几分讥讽,“当年道君皇帝在位时,一心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国库空虚之下,内阁那群大臣竟把手伸到了军队里,拆东补西克扣军饷,最后竟闹出了变卖军舰、改装游船的笑话,沦为天下笑柄。”
“那边是青霞山的方向。”
他抬手指向远方天际线,隐约可见山间错落的楼阁飞檐,“山上是白鹿书院,三千年文脉传承,历代大儒辈出。去年听闻还有儒圣显灵的奇事,引得四方学子争相朝拜。你二哥我好歹是个读书人,没能亲眼见证圣贤风采,当真算得上一大遗憾。”
……
说了许久,见身后的黄裙女子始终心不在焉,要么低头踢着石子,要么扭头看别处。
紫衣青年终于止住脚步,蓦然回头,眼底带着笑意,“怎的,还在跟二哥置气?”
“你小时候不管生多大的气,只要二哥带你出‘南宫’逛一圈,买些糖糕蜜饯,保准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赵绛庭笑着调侃,看向妹妹赵璜瑛的眼神里满是宠溺,“如今咱们都出了武州,一路跋山涉水抵达金陵,这气总该消了吧?”
见赵璜瑛仍是冷着脸,抿着唇不为所动,赵绛庭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道:“璜瑛,自古皇图霸业,哪离得开累累白骨?大哥那般行事,也是无奈之举,你要多体谅他几分。”
“什么无奈之举!”
赵璜瑛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虽未高声辩驳,声音里却裹着难掩的愤懑与痛心,“明明有赈灾粮可用,他却执意扣押不放,任由那些灾民食不果腹、流离失所!我亲眼见过那些孩子饿得当街哭号,见过老人倒在路边无人问津,他怎么能如此狠心!”
赵绛庭闻言,面色一僵,随即又迅速平复,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
其实关于赈灾粮的事,他私下也曾与兄长提及过,可话未说完,便被兄长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妇人之仁难成气候”噎得哑口无言。
赵绛庭从不觉得自己是妇人之仁。
相反,他素以心机深沉、狠辣果决著称,谋财害命、算计人心于他而言本是常态。
他曾以为,自己会全心全意辅佐兄长,为了那份至高无上的皇图霸业,即便牺牲再多也在所不惜。
可当他亲手参与谋划,为了让兄长的“正本清源”之举更具正当性,故意积压赈灾粮、拖延发放,眼睁睁看着灾民从沿街乞讨到易子而食的惨状时,他才发现,自己那颗工于心计的心,竟也会生出动摇,甚至隐隐作痛。
“这些话,在我面前抱怨几句便罢了。”
赵绛庭终究没能狠下心批评妹妹,只是语气略显严肃地叮嘱,“可别在大哥面前提及,免得惹他不快。”
“大哥也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大哥了。”
赵璜瑛气愤地丢下一句,转身便独自夺路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