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救的风,很快吹到朱元璋这个皇帝身边。
从御史言官,到朝中大臣,再到枕边的妃嫔,都就何御医的事请他开金口,从此地就能看出一个小小御医在朝中的能量有多大。
但身为皇帝,朝堂上两班大臣们打起来了,这正是他最乐于见到的,怎能这个时候给何文昌解套?
朱元璋模棱两可的态度,就不管此事,这样一来逼死何御医的声势越来越大了……
但此事之中,很快又演变出来对胡翊不利的一面。
那些支持胡翊的狂热拥趸们,视其为打破礼教桎梏的先锋,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临滁州“朝圣”,颇有些后世粉丝去见偶像的狂热。
有支持就有反对,自然而然的,反对者就更是咬牙切齿,视胡翊为离经叛道的祸首元凶。
“辩倒元凶,纲常自正!”
一时间,迎战驸马成了这群“卫道士”们心中笃定的信念。
这些“礼教”的卫道士们相信,只要将胡翊这个领头的“离经叛道”者打趴下,则一切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一时间,无数士子文生怀着“卫道除魔”的“悲壮”情怀,打点行装,风尘仆仆,目标直指滁州——他们要当面与驸马辩个天翻地覆!
马皇后从这些逐渐疯狂的举动中,探知到了危险的意味,匆匆唤来朱标,诉说着自己的担忧:
“标儿,如今风声不对头!
滁州已成是非之地,那些赶去‘辩理’的人,心思难测,龙蛇混杂。
你姐夫久留在外,恐怕不甚安全,何况你大婚在即,他这做姐夫的又岂能缺席?”
朱标心领神会,冲着娘亲跟大姐答应道:
“我这就召姐夫回京,派兵护送,连同范家亲属一起平安护送回来!”
朱元璋也认为滁州不该久待,按说这个混乱时刻,就该当增加些管制,防止搞出乱子来。
但朱元璋却不这么看,不但不管制,反倒是刻意在纵容此事。臣子们越乱,皇帝就越安全,他一直信奉此道,又怎会终止这种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呢?
何况来说,何文昌反对胡翊救治范妻,这事儿本身就令他这个皇帝为之不满。
心中越发觉得亏欠范常的,尤其是在北平府报回消息,说范常听闻此事后,悲伤大恸,几次晕厥过去……
朱元璋这般铁打的硬汉,心中那一抹柔软也被触及到,不免是觉得更加愧疚,对不起这位老伙计……
圣旨如飞,直达滁州府仁济堂。
已是四日下来,范妻的植皮情况如何,此刻也该见见分晓了。
胡翊用烈酒仔细净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
他取下范妻脸上固定的竹片,小心翼翼将其脸颊上那层麻布揭下,整个过程如撕蝉蜕一般轻柔。
伴随布片褪去之际,可以看到植皮之处的情况了。
创口显露,粉嫩的颊侧,仍有细微的淡黄色液体渗出,这是上药后轻微滋生的感染,并不必怕。
而在那片精心处理过的位置上,二十余片指甲盖大小的皮片,如同拼图一般,贴合在粉嫩的新肉上。
它们色泽混在一处,大多呈现一种生机勃勃的微红,但大多数皮片都是红中带着些许黑色,更有几片已经完全失去血色,呈现出死寂般的惨白。
红色皮片代表着,这块植皮已与脸部毛细血管链接,在源源不断地吸收养分,算是植皮成功,只待后续彻底长好即可。
白色皮片已经失去水分,代表这皮片与脸上毛细血管链接不当,这种皮子已然作废,无法再重新使用。
黑色皮肤,则代表链接血管和养分成功,但出现了感染。
这一部分皮片,黑色较轻的部分仍需消毒、清除感染,后续继续观察其是否变好。
严重的整块黑色皮片,则要立即清除掉,重新为之植皮。
胡翊这次换药,清了四片白皮,以及两片黑色坏死的皮片。
如此一来,第一次植皮后的存活率,只剩下三分之二,这一块位置还需要消毒上药后继续观察。
与此同时,第二次植皮随之进行,顺便还要取新皮将原本坏死的地方重新填充。
有了前次经验,这次就更加轻车熟路了一些,上次植皮效果应验,就连老医师跟崔、赵两位太医都从中看到了痊愈的希望,对于这植皮之事更是有了新的改观。
只是完整的植皮手术,在仁济堂是看不见了。
皇帝旨意从南京而来,静静等候在外,也就在胡翊植皮手术进入尾声时,太监进来宣读圣旨,请他回京。
不过,范妻刚刚服药,又经过手术,至少今日还不可立即行动。
胡翊又把时间向后拖了一天,等到明日一早再出城回京。
从京城来的人口中,他也得知了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当初何御医气急败坏地指责他时,他就预料到朝堂上会闹出一些事端来。
但闹得如此巨大,倒是他没想到的。
这倒也并非坏事,他心里这样想。
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数千年以来,一直被这“礼教”二字所束缚着。
很多人心中对这些东西都有意见,但苦于不敢开腔,一时间找不到同样认同自己观点的人,日常更是很少言明。
胡翊这一次的举动,再经朱橚和方孝孺一番发酵,因此才产生了这样宏大的效果,此事今后必然也会引发更多人对于“礼教”弊端的思考,对于将来提前终结这些落后且腐朽的东西,是大有益处的。
而这些,显然也是胡翊愿意看到的。
对于何御医目前的遭遇,胡翊并不怎么感兴趣,他比较开心的是老五朱橚的这一番见解和言论,这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却能独立思考,说出这番话,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至于老二朱樉,他能在朝堂上为“礼教”打补丁,倒也彰显了他近来的这些进步。
皇帝家族维持统治,为松动的“礼教”基石打上一层补丁,这本无可厚非,从中也可以看出朱樉近来的政治头脑在快速提升。
至于朱棡和朱棣,现在敢于在朝堂上发声,就很不错,这些人将来都会是好儿郎,倒也不枉跟着自己在医局学了一段时日。
为范妻的植皮手术有了些许成功,只一夜,滁州城中就都传遍了驸马爷为人植皮,改易青春之事。
人人都称道他能生死人,肉白骨,由此导致驸马声名在滁州当地大增。
这般神奇的外科手术,又是胡翊这位名闻天下的驸马爷带头施行的,有这一次引领的举动,外科这一道将来定然会被更多人所推崇。
手术这一道,应当也会因为胡翊成为“敢吃螃蟹的人”,后面陆续带动更多人敢于去吃这些螃蟹,这对于将来的医术发展,同样是大有好处的。
次日清晨,驸马车驾即将离开仁济堂而去。
离别在即,胡翊挥毫泼墨,用自己还算勉强能看的一笔字,为仁济堂题写匾额,表彰其接纳、救治范家的义举。
他又口头肯定了滁州知府王宗显的表现。得驸马爷这句话,谁人都知道这位王大老爷将来必会官运亨通了。
到送胡翊出门时,老医师带着儿子前来,深深一揖,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恳切与敬畏:
“驸马爷,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够答应。”
“但讲无妨。”
见这二人说话极其郑重,胡翊也上心了不少,就见老医师恭敬地开口,眼中闪着渴望的光:
“老朽想请驸马爷赠下一把止血钳,初看到您用此物止血时,我等俱都大呼神奇。
若有此物,将来再治疗外伤时,定可减少流血量,令病人不至于伤损更多元气,还望您能恩准。”
胡翊心道一声,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就这个啊?
他当即将止血钳送给老医师一个,又将止血钳和植皮所用银刀的打造图样,通通给了他们一份。
“器具终究是死物,要想救死扶伤,还得靠你们这些持器之人的仁心仁术。”
胡翊望着两位同行,言语中带着恳切:
“但愿此物在你们手中,能多多造福苍生,治病救人,那便是功德无量之举了。”
“老朽父子二人,绝不辜负驸马爷之期望!”
晨雾如纱,笼罩着官道。
驸马车驾在护卫簇拥下,缓缓驶离仁济堂,最终融入氤氲的雾气深处,消失无踪。
胡翊此行,不仅在范常妻子脸上种下了新生的希望,更在滁州这片土地上,埋下了一颗名为“外科医术”的种子。
这颗种子,终有一日会长成庇护无数生灵的参天大树,这份影响力也会令滁州医道走上一条更加广阔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