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看着底下这几个兔崽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转过头去暗戳戳翻了个白眼。
老二、老三、老四这三个混账东西,今日在朝堂上凭借口舌之利,逞尽了威风。
实话实说,这几个孩子倒是蛮像自己的,只是当初什么身份,现在他们又是什么身份?
他在心中暗骂一声:
兔崽子们,身为皇子,不日便要加封亲王之尊,行事岂能如此不管不顾、锋芒毕露?
出于此间顾虑,他一拍龙书案,威严的声音便叫停了这场闹剧,呵斥起了儿子们:
“此事怎可儿戏?”
转过头来,朱元璋脸上的线条却刻意柔和了几分,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
“这些玩笑,听听就罢了,朕这几个儿子们不过是番戏言,众卿散朝后各归各位,不必理会就是。”
朝臣们得到安抚,一个个心里松了口气。
被朱樉兄弟“签字画押”的提议逼到墙角,这些官员中,有不少人刚才都在暗暗擦汗。
他们之中,固然有真心笃信礼教、愿为之殉道的卫道士。
但这话又说回来了,绝大多数人心中所想的,乃是用礼教这一套东西去约束别人,让自己从中获利,为人极其双标,这便是人性。
倘若真叫他们为了礼教,不得给家中亲属医治,谁心里愿意啊?
朱元璋也是看破不说破,这层窗户纸不能由他这个皇帝亲手捅破。统治的基石,终究还要靠这层“礼教”的东西来粉饰。
他心中又叹又气,心道一声这三个儿子真是跟女婿学的一嘴伶牙俐齿,这可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目光转向依旧安静侍立一旁的老五朱橚。
朱元璋此时再看老五,虽然年只九岁,却能在群臣环伺、唇枪舌剑的朝堂上,条理清晰地道出那番惊世骇俗的“实用重于务虚”之论。
且是不卑不亢,目光清澈淡然,一点儿也不怯场。
他真是越看这孩子越喜欢!
当然了,这孩子的脾气性格却也不像自己,特点倒是相对稳健些。
不过,毕竟是年纪还小些,很多事情他意识不到。
此时此刻,朱橚这番反对礼教的话,影响还在继续,朱元璋这个皇帝,以及朱标这个太子都不好直接下场表态。
皇帝一旦下了场,就等于直接给这件事情的对错定了性,这背后是维持千年的礼教束缚,身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这岂不成了皇帝带头下战书了?
朱元璋本想给自己的心腹滕德懋递个眼色,叫这位吏部天官出来打个圆场,收束场面。
然而,秦王朱樉却已抢先一步,再次躬身出列。
他姿态从容,甚至带着一丝胸有成竹的浅笑,朗声道:
“父皇容禀!儿臣细细思量,以为这伦理纲常之道,确实……该当遵守!”
此言一出,群臣们一头雾水……
方才还跟文官们针锋相对、力批礼教纲常的皇二子,怎么突然就“临阵倒戈”了?
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当即又聚焦在他身上。
朱樉不疾不徐,声音清晰而富有穿透力,原来是话里有话:
“礼教纲常之道,有维系秩序、稳固社稷之功,这确实是其长处,怎能抹煞?
但儿臣认为于医道一途,则伦理纲常当要让位于伤患病人,人命当大于礼教才是。”
眼见得底下又有大臣皱起眉头,隐隐要出来反驳,朱樉开口直接用一尊“佛陀”,将此事给镇下来:
“行医者,常怀慈悲之心,上天又有好生之德,医术救人之道当跳出礼教之中。
佛言,心中无妄,万事皆清,若心中本无尘埃,又从何处染这尘埃呢?”
朱棡借用佛经里的偈子,把这事儿直接定成了无从反驳的绝句。
若你心中不脏,又岂会看到污秽?
嫌弃别人脸上植皮散发污秽之气,那是你心中觉得污秽,它才显得污秽。
这偈语配合诛心之论,如同定身咒,奉天殿内,落针可闻,谁还敢反驳?
这颇有一种石砸狗叫般的意味在里面,谁敢反驳,就印证了他心里满是污秽,大家当然就不好再还嘴了。
何况来说,当今陛下在发迹之前,乃是个和尚。
你反这些蕴含佛理的偈子,是想死吗?
臣子们也都不傻,就事论事,皇帝抓不住把柄。
倘若跳出事情之外,反驳佛理,朱元璋是真能用“大不敬”这三个字,把他们身上的皮全给扒了的。
毕竟驸马当初跟凌说在朝堂上争辩,引他暗指了一下皇帝当过和尚之事,就被冠以“嘲讽暗贬君王,大不敬”之罪给杀了,下场无比的凄凉。
现在可没有人在这件事上想不开。
朱樉这话一出口,朱元璋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这小子有出息啊!
他这不否定儒家伦理纲常之道,反倒肯定了其积极作用的做法,真是给朱橚挖了的大明基石额外打了个补丁。
再借佛语偈子,将医道救人一事独立于礼教之外,如此做来,符合大多数人心中的良知,又不否定礼教之道,当真是一举两得。
朱元璋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紧绷的肩背瞬间松弛下来,藏在龙袍下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下。
好小子!
这一手“补丁”给你打的,当真是漂亮!
看到自家老二如此另辟蹊径,朱元璋心中甚慰。
此事议到如此地步,朱樉见好就收,不再多言。
朱棡、朱棣、方孝孺等人也都默契地停下来,都不再继续往下辩驳。
一番扯皮下来,这事儿最后把胡翊给免出来了。
要想证明胡翊有罪,至少得把礼教之道争论清楚,有一个明确的结论才行。
但朱元璋知道,这事儿根本就争论不清楚,所以也不会有结果,这就间接等于是女婿没有罪责。
当然了,今日此事在朝堂上的影响还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