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群臣将目光投向他这个皇帝,请求“圣心独断”时,朱元璋立刻祭出了帝王最擅长的“推手”功夫。
他当即面露为难之色,长叹一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公允:
“唉……要说此事,真是牵涉深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朕若偏袒一方,恐失公允,寒了另一方之心,不如……容后再议,交由时间与公论去裁断吧!”
他把这事儿也是推了个干净。
说罢,根本不待群臣反应,猛地起身,袍袖一甩:
“退朝!”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龙行虎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金阶之后,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子们。
那些扬言要誓死捍卫礼教的官员们,被朱樉那番佛偈顶得胸口发闷,一肚子憋屈至极,有力无处使。
散朝后,纷纷是三五成群,聚在宫门廊下、值房之中,个个是面红耳赤,义愤填膺的,试图挽回颜面,定要论出个是非曲直。
太医院使张景岳,与左院判赵文魁并肩走出奉天殿,两人相视一眼,皆是苦笑。
张景岳捋了捋胡须,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后怕:
“真是伴君如伴虎啊,若非圣上急召御医们赶赴滁州,何御医也不至于顶撞驸马,最终落得这步田地!”
他未尽之语,满是唏嘘。
赵文魁却是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哼!何文昌此人尖酸刻薄,行事乖张,在太医院内跋扈日久,早已失尽人心!
此番遭了报应,这就是他自己失德所致,要依着我看纯属是咎由自取!
即便不在滁州挨驸马爷那顿窝心骂,以他那副德性,迟早也要在别处栽跟头!这都是报应!
活该!”
看起来,赵文魁先前没少挨何御医的批,他一个直人,有火就发,若不是被招惹的过于愤然,岂能口出如此刻薄之言?
而此刻何府之内,又是另一番凄惨景象。
曾经意气风发的何御医,如今瘫在特制的躺椅上,口眼歪斜不说,口中涎水一日流出半斤,擦都擦不及……
因他大小便失禁,周身恶臭弥漫,府中伺候他的下人们,远远地便捏住口鼻,一脸嫌弃。
又因他如今说不出话,当初如何刻薄对待这些下人,现在这些下人们便也如何反过来对待他,搞的何文昌是苦不堪言,一把年纪又不能言,受了屈辱,无法告状,却只能垂泪不止。
他这些家人们每日都有事在外,见他垂泪,又无法书写表达,根本就猜不透他遭了什么事。
因这次中风之重,他连进食都成了酷刑,只能由妻妾或是婢女将饭食细细咀嚼过一遍,再灌到他口中。
每日只能吃别人用口水嚼过的食物,这对于先前身为御医的体面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屈辱。
偏偏他身体虽不能动,意识却又极其清醒,耳中听着家人讲述朝堂上的风波,讲述外面愈演愈烈的争论,浑浊的老眼里,泪水混着涎水不住流淌,喉间发出“嗬嗬”的绝望呜咽,悔恨不已……
他在家中失语,急的话也说不出来。
朝堂上的辩驳又得不出个结果,不少人就以何御医作为代表,专门用他的事迹在民间产生讨论。
可怜他一个御医,最后成了别人口中讨论的案例。
这且不言,此事在街头巷尾全部议论开来,后来在各学堂、书斋、瓦肆中传遍,就连翰林院、国子监都有人整日为此事辩驳,不同意见之人彼此相持,争得是面红耳赤。
甚至这些学子们为此针锋相对,各自在书斋外的白墙上,张贴各自对于此事的见解、以及辩驳对方的言论。
一场围绕礼教的争论,喋喋不休……
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场民间的思想启蒙运动,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讨论,就连不识字的普通百姓们,也大都参与了进来。
识字越低的人,越是认同心中那些朴素的价值观,他们认为人命应当重于一切。
读书之人在这个时代本就是少数,这少数人当中,又有许多人赞同胡翊的举动,坚持朱橚和方孝孺的观点。
认为人命大于天的一派,便把朱橚、胡翊和方孝孺三人的形象立起来,为他们摇旗呐喊。
认为礼教当要大于人命的,则是以何御医所遭遇的“不公”,来拉起了大旗,怒斥轻视礼教的言论。
但这事儿,支持朱橚、胡翊、方孝孺观点的,才是大多数啊!
很快,这事儿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回旋镖,狠狠地打在了何御医自己的脑门子上。
你何御医自己都赞成礼教大于人命,结果你每日吃饭要靠妻子、奴婢们将饭食嚼碎之后,给你喂下?
凭什么?
这符合礼教吗?
叫人家黄花大闺女给你口喂?
即便是你那过门多年的妻子,也该相敬如宾,怎可如此不知廉耻为何物?
这事儿是谁也没想到的。
一时间,当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讨伐声音全都冲着何御医而去,“人命派”与“礼教派”竟在此时相互合流,一致把拳头对准了何家。
这下可把个何家架在风口浪尖,陷入了两难境地。
形势一点一点的倒逼着何家,和裹挟而来的风声和浪潮,已经令何家不能自主。
那些愈发支持何御医的人,此刻更是叫嚣着要何御医以死明志,绝食卫道!
你不是口口声声以卫道者自居吗?
行了,现在是你卫道的时候了,来吧!
何御医做梦也没想到,前脚刚说了一番捍卫礼教的话,后脚这些礼教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全部朝他自己钉过来了。
现在“人命派”叫他以死卫道,喊的口号汹汹,但都是在大街小巷上叫嚷。
“礼教派”明明是亲近自己的一派,明明打的是为自己讨回不公的旗号,但这些人现在整日都聚集在何家宅院门口振臂高呼,叫他以死卫道!
这些坚定支持自己的人,为何反倒要自己死呢?
这何御医虽然口不能言,但意识确是清楚的,耳朵里面听着这一幕,不由是涕泪横流,悔不当初……
为今之计,此困何解?
就连他何家这几个子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解法来。
但再这么拖着也不是事儿,你一直不表态,反倒会引起“礼教派”的仇视,到时候又不知道要闹出些什么幺蛾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