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金阶下,只九岁的朱橚跪地陈奏,声音尚带一丝稚嫩,吐字却异常清晰:
“启奏父皇,儿臣认为,驸马确实无错。”
此言一出,朝堂上哗然,有人赞赏五皇子这一身的勇气,小小年纪,就敢上奏,且说起话来不疾不徐,竟也没几分怯场。
但也有人望着他那小小的背影,紧抿嘴唇,目光锐利如针,不满之意几乎溢出。
朱元璋见状,心中暗叹一声“小祖宗”,脸上却堆起一个极其“慈爱”的笑容,抢先一步对着满堂文武朗声道:
“呦!瞧瞧朕家中这个老五,乳臭未干,不过九岁而已,今日竟也敢当着你们这些大臣的面,开口论政了?
好啊!好!好!”
他连赞三声“好”,双手用力摩挲着龙椅扶手,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众卿,来来来,咱们一同听听这九岁小儿的‘童言童语’,看看其中可有道理?”
既然自家老五都开了这个口,朱元璋只能给儿子说话的机会,但为防儿子说的太过,引火烧身,他开始先给朝臣们打了预防针。
这话一出,把路封得死死的。
若朱橚说得好,那是天家麒麟儿,聪慧绝伦,朱元璋脸上也有光。
若说得不好,不过是孩童戏言,谁还能跟一个九岁的孩子较真不成?
老朱先在言语上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朝着阶下微微抬手:
“橚儿,既开了口,便把道理细细讲来,也让列位大臣们咂摸咂摸。”
朱橚依言起身,先向朱元璋躬身谢恩,随后竟像模像样地朝着两侧文武群臣团团一揖,小小年纪,礼数周全,尽显天家气度。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却是一句令人猝不及防的大白话:
“儿臣以为,饭是用来吃的,干看着,肚子可不会饱!”
“噗嗤……”
殿中传来几道微不可闻的笑声。
朱元璋嘴角抽了抽,面上哈哈一笑掩饰尴尬,心底却暗骂:
你个狗曰的!
老子当年没念书,说的净是大白话,给你请了宋濂这等大儒,还在皇宫盖了一座大本堂,你就学会这个?
正纳闷儿呢,但朱橚接下来的话,却如利剑出鞘,锋芒渐露:
“饭不吃进肚里,看着却不会饱。
天生万物,都是血肉之躯,必有伤病。
病,是用来治的,岂是用来彰显那虚头巴脑的礼仪纲常的?”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目光又扫过武将班列:
“就如父皇麾下的英勇之士们一般。
那些战马、刀枪、甲胄,那些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的军卒们,他们凭的是真刀真枪的厮杀,是实实在在的守土安民!
此乃‘务实’之道,父皇也不会用这些将士们马放南山,端坐在那里给人看看,就能抵挡异族入侵?大败元军和扩廓吧?”
他顿了顿,小脸上显出超越年龄的凝重,抛出了最关键的一击:
“再者,儿臣认为,倘若这世间一物的存在,竟需逼迫他人受损方能彰显,则此物本身,便已是天大之错!”
朱橚前面的话,听着粗俗,都是举例。
但最后此言一出,却犹如惊雷炸响!
方才还带着几分轻视或看戏心态的朝臣们,瞬间变了脸色!这话哪里是孩童戏语?
分明是一柄淬毒的匕首,一刀便戳在这些礼教枷锁之上,而且是直指其根源,当真说的厉害。
朝堂上尽是哗然之色,这一番话如同一杆捅了马蜂窝,朝堂之上,嗡声大作。
武将们大多若有所思,甚至暗自点头。
而文官队列中,许多人已是面红耳赤,按捺不住。
太常寺卿乐韶礼第一个跨步出列,须发皆张,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激愤:
“陛下!
礼者,国之重器!
无礼之国,与茹毛饮血之蛮夷何异?”
礼部左侍郎任昂紧随其后,他姿态从容,言语却绵里藏针:
“礼者,国之重器,臣赞同乐寺卿之言。
礼乃秩序,若无礼,则时局混乱,一旦秩序尽失,则世不平、混乱无所不在,从战国时之无序就可见一斑。
臣知皇五子殿下乃是稚嫩戏言,倒也不足为凭,也请陛下恕罪,请诸位同僚们当一游戏耳。”
这一手“捧杀”,当真无比阴毒!
这任昂出来的时机正好,乐韶礼刚要义愤填膺,他趁此机会出来看似是打圆场,为朱元璋和朱橚说话。
实际上,在为皇帝和皇子好的同时,却是将朱橚方才的论点驳了个干净。
若朱元璋此时顺坡下驴,揭过此事,朱橚立刻就会变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皇子,胡翊的罪名更是板上钉钉!
连带着“务实重于务虚”的道理,都被踩进了泥里。
这些文官玩弄话术,圆滑老辣,当真是杀人不见血!
一个生在皇家,九岁,还很无知的顽童。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还真是借着时机,精准把握住皇帝的心理,把皇帝卖了,还让皇帝帮他数钱,还暗中贬了朱家一门。
朱橚小脸紧绷,不等他人反应,立刻扬声反驳,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儿臣启父皇,儿臣先前所说之言,并非戏言。
都说人死债消,死者为大,儿臣想问朝堂上诸位大人们,你们对于死者常怀善意,为何却对身患伤势,性命攸关之人没有这份善意呢?
同是无辜之人,明明手握救治之法,为何要守着僵死教条,眼睁睁看他受苦,甚至逼他赴死?
驸马以人命为本,何御医为守教条、草菅人命,因此才要骂他,那驸马有何错?
驸马又当真错了吗?”
他小小的身躯站得笔直,目光灼灼,逼视着那些面色难看的朝臣。
这一连串的质问,就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任昂那虚伪的笑容一时间僵在了脸上。
原本被压下去的朝堂怒火,又再一次反扑成势。
立即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人,乃是翰林学士袁复礼,一步踏出,目光如刀,开口便直接针对宋濂而来,声音里带着十分的严厉:
“陛下,皇五子殿下学业尚浅,看来当再尽读书之功,以免遭奸人蒙蔽。
依臣看来,今日这番戏言恐有酿祸之嫌,当责其师管教不严之罪,还请陛下决断。”
宋濂立于朝堂之上,听到袁复礼的话,花白的胡须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竖子,当年你来求学,老夫知无不言,若非老夫提点,你能入翰林?”
如今恩将仇报,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在心底暗骂一声,但也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恶气,把闷亏硬吃了。
自打上一次文官倒逼皇帝之事发生后,他倒向皇帝,背刺文官,以至于在朝中声名狼藉,成了孤家寡人。
如今文官们恨他,不少士子们被他背刺,改换了门庭,暗中咒骂他宋老夫子。
当日有因,今日才有果。
宋濂也知晓,如今自己是皇帝亲敕的士林领袖,一言一行代表着大明士林,故而皇帝未曾发话,他怎敢多嘴?
这口气他是咽下了,朱元璋身为皇帝,如何会不知晓袁复礼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