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翊思来想去,植皮手术中取皮出血这个问题,应当能用止血钳解决。
手臂与大腿内侧皮肤,神经发达,血管众多,止血钳可以夹住血管止血,这样一次就能多取下几块皮子移栽,大大提升效率。
但即便如此,也需要两到三次手术,才能完全覆盖范妻那半张被毁去容貌的脸。
另一边,何御医被骂成脑梗,在太医们一番鸡飞狗跳的急救后,命是保住了,却成了口不能言、涎水横流的活木偶。
张景岳趁机将半安抚、半威压的,将这群惊魂未定的太医们劝上了回京的马车,看到这群吃干饭的在夕阳下驶出城门,胡翊耳旁的聒噪顿时为之一减。
临行前,张景岳避开众人,走到胡翊身侧,深深一揖,眉宇间笼着化不开的忧色,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晚风吹散:
“驸马爷……”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才艰涩道,“何文昌在太医院盘踞多年,与朝中清流、勋贵皆多有勾连。
此番回京,怕是要平地起惊雷啊。”
他抬眼打量着自己的靠山,目光恳切而沉重:
“更要紧的是,您今日骂他的那番话,对于儒教礼法一道指摘剧烈,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煽动,恐…恐招致滔天巨浪。
属下斗胆,请您务必早做绸缪才是!”
胡翊负手立于渐沉的暮色中,衣袂被晚风拂动,神色却无波澜。
其实无需张景岳多言,胡翊也知道今日与何御医这一战的影响与后果。
那何御医义愤填膺,敢于以下犯上的原因,便在于他本身是个维持封建礼法之人,视自己救人之举如“邪道”,因此水火不容。
这何御医更像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压不住怒火,出列来与自己纠缠。
念及此处,胡翊心中蔑视着此人,不过食古不化一老朽而已,还真以为堂堂驸马离经叛道,是亵渎圣教的邪魔?
他自己就成殉道的伟岸卫道士了?
可笑!
人命高于一切!——这是他永持在心中的一条底线!
此刻的胡翊,目光掠过远处仁济堂的窗棂,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病榻上范妻被火毒扭曲的半边脸庞。
他无法因为那些高悬在头顶上的礼法枷锁,就放弃去救人。
那些悬在头顶、勒进血肉深处的礼法枷锁,不过是束缚思想、扼杀生机的虚妄!
为了维护这虚妄,竟要牺牲一个女子重获新生的权利,这又是何其的荒谬!
他更是知晓,他胡翊的敌人,从来不是何文昌这等冢中枯骨,此人也根本不配做他的敌对者。
他要对抗的,是绵延数千年、盘根错节的封建礼教,是儒家伦理那套吃人的体系!
从反对妹妹缠足那刻起,再到如今,提倡个体生命的至高无上,命在礼法之上这个宗旨延续至今,他就已孤身站在了时代的潮头,挑战起数千年来一直维系的封建礼法和儒家那套伦理体系。
他胡翊,已经在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时代了!
他不会退缩!
无论后面有什么招呼过来,他都接着,并且毫无所惧!
夕阳远遁,最后一抹余晖将马车队的影子拉得老长,张景岳再次郑重拜别,随后登车而去,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两日后。
何御医触怒驸马,被胡驸马爷骂到口吐鲜血,中风失语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街头上众人争相谈论的谈资,茶楼酒肆,私宅官邸,无不津津乐道。
舌如利刃,气煞老儒,一时间民间有褒有贬,议论起了是非。
何御医的状态也不太好,有说他如今大小便失禁,面瘫失语,嘴歪眼斜的。
也有说这何御医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命,用了许多名贵药材,也于事无补的。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字字句句,都透着何文昌凄惨的晚景。
同情何御医的这股风,毫无意外地吹进了朝堂。
便在当日早朝,几份措辞严厉的奏章便呈上了御案。
御史言官引经据典,痛斥驸马胡翊“恃功倨傲”、“目无纲纪”、“言语无状,重伤朝廷命官,有辱皇家清誉”。
真可谓是字字如刀,直指向胡翊而来,大有新仇旧恨一起报,抓住窟窿咬死大象之势。
望着这几件奏章,朱元璋的眉头拧成个川字,抱着肩膀坐在一旁不语。
要说起自家这个女婿来,确实不能算是知书达礼,但总有许多“新意”令人眼前一亮。
正因为这些“新意”,女婿的脑袋灵光,办起事来总能达到效果,还总能提出改变大明国运的极好策略,用起来也顺手,这是他的优点。
可这惹祸的本事,也是真令人头疼!
其实在范妻这件事情上,老朱还是支持自家女婿的,凭什么不能给她植皮?
凭什么胳膊、大腿上的皮就是污秽的了?这不是放屁呢吗?
可他身为皇帝,有许多话却不好说。
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君王治理天下,大都是外儒内法,如此才能令帝位稳固,这便是帝王之术。
尤其是儒家这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纲常”的东西,更是维系皇权、稳固江山的基石!
女婿所反对的这些东西,恰恰是这套“纲常伦理”的根本!
朱元璋比谁都清楚,这套东西有它虚伪吃人的一面,但他更清楚,这些东西不能动。
他绝不能挥起斧头去砍自家的根基,根基若毁,朱家的江山还靠什么立啊?
这事儿,就算说破了大天去,女婿要在上头挖一个孔,那也是不能准的!
这套东西崩塌了,朱家的江山还要不要了?
正因为他要想办法维持这套东西,所以对于女婿而言,明明心中支持他,却不能明说,只能叫他背锅。
在这件事上,颇有一点政治必须正确的含义在里面。
那就只有明日在朝堂上,象征性地为何御医撑腰,然后下旨申斥女婿一顿,以此来了结此事。
若是场面不可控的话,那就加一点惩罚,比如罚一点薪俸,或者降一点官职仍叫他行中书平章事就好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老朱对于这件事,便只含糊其辞地应付了几句“朕已知晓,容后再议”,便将此事暂且按下退朝了。
事后,他将太子朱标叫到华盖殿,以此事来考问于他。
“标儿,你姐夫又被人参了,这次你还帮他说话吗?”
朱标垂手侍立,脸上的稚嫩退去几分,更多了些清俊,此时微微躬身,声音沉稳的答道:
“依着孩儿想来,表面上还是要平息臣子怒火才是,姐夫会因为此事触怒到儒家礼法,定然要引来许多攻讦。
则只能叫姐夫吃点亏,然后私下里把姐夫吃的亏给他补回来,想来他亦能明白咱们这些苦心的。”
听到这些话,老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
儿子长大了!
思虑周全,已懂得在情、理、势之间权衡取舍,有了储君该有的城府。
只照这么发展下去,将来把咱老朱家的江山交给他,定然是错不了的。
只是,这父子二人想要“息事宁人”的盘算,在第二日的朝会上却起了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