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日沉晾,次日反对的声音更甚。
昨日对于女婿的弹劾,还只是如同零星之火,一共才三四本奏折。
今日却多达二十余本,全是冲着胡翊而来,星火已成燎原之势。
这其中甚至还有御史台联名上书,以及翰林学士、国子监生们的联合上书,一同参奏胡翊,表达起了自己的不满。
洪武年间的翰林学士们,份量极重,外放到当地都可做一方大员。
国子监生都是未来的官员预备役,现在连这些人都站出来说话,事情的严重性开始升级,这令朱元璋一时间也无法平息下来此事。
士林中多有指摘,官员们尽是微词和不满。
整个奉天殿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朱元璋坐在龙椅上,眉头紧锁,目光扫过下方那些或激愤、或肃然、或隐含期待的臣子面孔。
他知道,此刻若强行压下,只会火上浇油。
可让他当众惩罚女婿,事情闹得这样大,简单的申斥、罚俸是收不了尾的……女婿又有什么错?
凭什么就要遭受重罚?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身影,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从朝臣班列中稳步走出。
他行至御阶之前,撩袍,屈膝,动作沉稳而清晰地跪了下去。
一个清越而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臣有本启奏,为驸马胡翊辩!”
老朱看着底下跪倒之人,不由是瞪大了眼睛。
老五?
朱橚!
你小子,这时候跳出来淌的是什么水啊?
你疯了???
朱元璋心中一阵烦躁,朝堂上已经够乱的了,怎么儿子们现在还站出来添乱?
他将朱樉、朱棡、朱棣还有朱橚这几个儿子们叫到朝堂,是叫他们有样学样,先受一受熏陶。
这其中尤以朱棣和朱橚年纪幼小,乃是叫他们旁听的,这会儿你出来参奏个什么劲儿啊?
身为皇帝,不能动摇自己统治的基石,结果现在儿子站出来要开口了。
一旦他为胡翊辩解,便要站在儒家礼法、纲常的对立面,这不等于是自家儿挖了自家统治的根儿吗?
朱元璋心中这个气呀!
心想着待会散朝,非要回去狠狠地揍这兔崽子一顿,解解气不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仁济堂医房里,屋中弥漫着酒精、药粉与紧张混合的气息,与朝堂上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胡翊对京城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他全部的专注,都倾注在眼前即将开始的手术上。
范老夫人身上腐肉尽去,新肉长出,接下来只需继续涂抹生肌药,然后辅以祛除疤痕的药膏,将灼伤疤痕减少到最低即可。
但即使倾尽全力,那狰狞的火斑和深刻的疤痕,仍将如烙印一般伴随范母一生,成为挥之不去的伤疤。
好消息是,至少命保住了!
此刻,胡翊手中银刀指向了范妻。
曼陀罗药膏的苦涩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已被小心喂服,令范妻陷入昏睡,最大程度隔绝了痛楚。
煮软的温热麻布,轻覆在她灼伤的面颊上,维持着植皮新肉的湿润。
取皮率先选择的是两条上臂内侧的皮肤,这里日常行动会被衣袖遮掩,可以做到完美遮瑕。
胡翊用蘸着轻微酒精的棉团仔细擦拭皮肤,灼热的酒精能洗刷掉皮肤上的微尘和油脂。
锋利银刀轻巧地刮去表层的细软汗毛,露出底下更显白皙的皮肤。
好在先前入军之时,做过许多断肢处的皮肉缝合,这令胡翊拥有大量的治疗经验和心理准备。
此时再用银刀取皮时,完全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崔、赵两位太医屏息凝神,手指稳稳按压在目标皮肤的四角,将一小块区域绷紧如鼓面。
胡翊眼神锐利的很,右手执刀,刀尖在皮肤边缘极轻极快地一刺!
一点殷红瞬间在雪白的肌肤上洇开,如同雪地落梅,温热的血珠沿着臂弯滑落,迅速染红了垫在下面的素色棉被。
也是艺高人胆大,因被鲜血浸住了伤口,胡翊在完全没有办法用肉眼判定的情况下,愣是只凭感觉取皮。
手腕微动,刀锋紧贴真皮层,凭借无数次在战场上练就的、近乎本能的触感与经验,胡翊稳定而精准的移动着手中银刀,嗤嗤的细微声响中,银光上下左右游走,不到一毫米深的方形划痕已然成型。
紧接着,他用刀柄末端锐利的钩刃,如揭开一层薄如蝉翼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探入切口边缘,轻轻勾起那层娇嫩的真皮组织,如同缓缓剥离一张粘连紧密的胶带一般。
血流速度很快,好在有止血钳不间断的按压,大大降低了失血风险。
皮被取下来了!
对于创口处,胡翊立即用止血粉和生肌散混合涂入,再用洁净的麻布紧密包扎固定。
以艾草水轻轻擦拭过脸部的嫩红色新肉,胡翊顺着皮肤纹理的方向,将这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真皮铺了上去。
随后的植皮,就是重复这一过程。
一个多时辰在无声的紧张中流逝,就连门外看着的老医师,都为之捏了一把冷汗。
汗水早已浸透了胡翊的里衣,紧贴着脊背。
如此精细的手术,极耗精力,胡翊只完成了目标区域四分之一的覆盖,比预想中的进度要慢。
每一片皮瓣之间的微小缝隙,都被仔细填入生肌粉,最后,用厚厚的麻布加压包扎,再以特制的竹片夹板固定住整个脸颊轮廓,手术才告一段落。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不过覆盖了范妻脸部毁容处四分之一的范围。
真皮与真皮的每一处缝隙,都要用生肌粉涂抹,再以细如发丝的羊肠线进行间断缝合,促进愈合。
看着被妥善固定的范妻,胡翊长出一口气,他脸上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顺序和手法都已完成,但最终这些皮肤能否存活?能否防止感染,恢复皮肤营养和供血的输送?
这都还是个未知数。
他只能给范妻把每日所需的营养格外补充足够,从维生素到蛋白质,再到脂肪……
做完这些后,喂服解药,才将范妻唤醒。
接下来相当长的几日里,范妻都只能侧躺着,大概四五日后换药,到那时就要看植皮是否存活?坏死?
观察和治疗期会很长,胡翊现在不仅要考虑范妻的植皮之事,还要兼顾太子大婚。
而在南京,奉天殿上。
朱橚出列之后为胡翊辩解,那一方奏对,竟然答的是分外有理。
此事的影响力之大,确实令胡翊都未曾想到。
他根本不知道,他将何御医骂成脑梗的所作所为,在经过朱橚的解答之后,竟在大明境内展开了另一番思想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