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胡翊操起银刀,又开始第二次刮腐。
除尽腐肉后,感染的风险已被排除在外,范老夫人的性命无忧,只需等待修养和康复即可。
至于范妻,为她植皮则有两个难度。
这两个难度,一个来自于伦理,一个则来自于物理。
胡翊深知,植皮的最佳供区在于神经丰富、皮薄易活的手臂内侧与大腿内侧。但这“内侧”二字,却如利刺般扎进了在场所有秉承传统医道者的心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容轻毁?于常人而言,断发已如断头,何况割肤?
连御医和太医们都无法接受,更遑论是这些普通人的反应了。
此行随同而来的两位御医,周御医擅长治外伤,何御医擅长治内伤,他二人一同皱眉,此刻再也按捺不住。
先前清创的“激进”已让他们腹诽不已,如今这“割皮另栽”之术,在他们看来更是离经叛道到了极致!
二人交换了一个愤怒的眼神,终于决定不再沉默。
周御医率先躬身冲着胡翊行礼,看似说话很客气,言语却如包裹着棉花的尖针:
“驸马爷,这般伤损皮肉、强行去皮另移之法,是否有伤天道自然之理呢?”
他深吸一口气,将担忧无限放大,引经据典,声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沉重:
“太上老子有言,天道循环,道法自然。
既然伤及到这部分皮肉,则当以汤膏之药治疗为主,治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如此才符合自然规律之道。
若是人为的、强行取皮移栽,岂非逆天而行乎?
都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符合天道当能获得吉祥,违逆天道,只恐降下天罚啊!”
周御医的反驳,所涉及到的东西不止有医道中的阴阳五行,更触及了古人根深蒂固的宇宙观与禁忌。
顺其自然,古人大都是这么想的,并且对此深信不疑,胡翊一个现代人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但在这里,显然他才是那个极少数。
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其余太医无不面色凝重,纷纷颔首,目光中充满了对胡翊此举的忧虑与不认同。
何御医本就对胡翊积怨已久,此刻见周御医开了头,仗着自己年高资深,那点仅存的礼敬也荡然无存。
他一步跨上前来,灰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直刺胡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的尖利:
“属下斗胆,敢问驸马爷一句,人,可还该知这‘廉耻’二字?!”
胡翊冷眼扫过他,看到那张布满褶子的无耻老脸,厌恶之情毫不掩饰。
当初他在太医院搞新政时,就是此人接连反对他,如今却又来。
何御医被这目光一刺,更是火上浇油,竟不顾尊卑,伸手指向胡翊,唾沫星子几乎喷溅出来:
“手臂内侧紧邻腋窝,大腿内侧则贴临女子**,此二处皆乃藏纳污秽气之地!”
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胡翊的提议玷污了某种神圣,当即是气的不轻,手指着胡翊愤怒的道:
“老朽素知驸马医术冠绝,往日里,我们敬您这位驸马爷,您也不愧是大明医圣。
但老朽今日却要说上几句,驸马爷可还顾及过这‘廉耻’二字吗?割此污秽之皮,植于妇人颜面之上?驸马爷莫非想让范少夫人日后顶着这‘秽气之源’,以污秽示人、玷辱天下人斯文、颜面不成?!
属下请问驸马爷,此等行径,与礼法何通?又与人伦何干?!”
他越说越激愤,脚下用力跺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厉声道:
“驸马爷医术,老朽五体投地!但至于这为人处事、礼义廉耻嘛……”
他却是在此刻轻蔑地冷笑着,猛地一甩宽大的袖子,转身欲走,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诛心之论:
“哼!您……还差得远呢!”
那潜台词几乎呼之欲出——就差明说胡翊是枉批了一身衣服,却行的还是鳞毛畜牲之事。
只不过怕冒犯皇亲,最后才没有说出来罢了。
胡翊只觉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心道一声,把这些狗屎玩意儿从京城带到滁州来,忙忙是半点帮不上,净只会在此地惹事,也是够恶心的。
这帮废物,千里迢迢赶来添乱,反将治病救人的圣手之举硬生生扯进污泥里!
为了这些狗屁的“礼法”、“人伦”和“斯文”,就眼睁睁看着伤者余生毁于火毒?
他心中怒骂一声,可去你妈的吧!
一帮不干人事的老畜生!
什么狗屁礼法?
去你妈的礼法!
他不由是一阵火起,当即用阴阳怪气的声音,叫住了何御医,开始诡异的夸赞起他来。
“不愧是何御医,到底不愧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可真是孝顺啊!”
胡翊故意拖长了调子,唇角勾起一丝极其刻薄的弧度,每一个字都淬满了剧毒的阴阳怪气。
这句石头里蹦出来的,不就是在骂他何御医没妈吗?
胡翊这句骂的太脏了,一下便令愤然要离去的何御医停了下来。
这何御医正沉浸在自己“卫道”的悲壮感之中,净此一骂,径直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他本以为自己不畏权贵,直斥其非,堪称士林表率,万没想到胡翊竟如此恶毒反讥!
瞬间,一股被亵渎侮辱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一向也不服胡翊,从他刚刚入主太医院开始,就颇有微词。
此刻受了刺激,老脸因羞愤涨得通红,他猛地转身,抱拳的动作都带着颤抖,声音嘶哑至极,其中隐隐压着几分怒火:
“属下愚钝!敢问驸马爷,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作何解?”
胡翊本着打人先打脸的原则,上来便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开口道:
“自然是夸你啊。”
“哦?属下洗耳恭听。”
“很好。”胡翊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字字诛心:
“何御医这人生的纯净,我说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因你一身未沾染污秽之气,实乃是纯净之源啊,天下一等一的洁净之人呐!
你想想,方才你说手臂之内、大腿之内靠近污秽之所,污秽之气横行,说我不敬,又说我不遵礼法。
别的不知道,反正我这驸马是打娘胎里生下来的,从不否认母亲生我之功。
倒是你……”
胡翊陡然抬手,指尖几乎戳到何御医的鼻尖,突然间拔高了声调,厉声喝问道:
“你说大腿内侧都有污秽之气,那你自然不是你母亲生养出来的,当日你母亲生下你分娩之际,你是从哪个口出来的?!
照你所说,生你之地就不污秽了吗?
那你何文昌整个人都是从污秽之地出来的,浑身散发着污秽之气,整日以这一身污秽之气示人,反倒还嫌别人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