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两位御医,连带几名太医们,都将胡翊的做法由心底里当做是异端。
但碍于身份,他们明面上并不敢反对,只是彼此间用眼神暗语相交流,眼中带着几分恐惧和担忧。
军中的军医和宫中御医是两个极端。
军医们见惯了各种血腥场面,在他们眼里,只有生死,而无伦理。
所以治病救人,重在务实与效率这四字上,但往往做事粗野,缺少细致之处,而这些缺失的细微之处,又有很大可能会影响到患者的存活率。
与军医们相比,宫中御医们做事精研,无比的细致,但却多在体面与务虚这四字上。
他们执着于五行阴阳的玄妙调和,理论上的东西极多,反倒实操少了。又因为自身地位之高,身处云端,侍奉贵人,礼教的无形枷锁早已融入骨髓,使他们难以接受胡翊这般“野蛮”却直指病灶的雷霆手段。
他们认为的过于激进,就在于此。
太医院使张景岳看到这一幕时,其实也毛骨悚然,但他是胡翊手下之人,自然不会有过多的微词。
唯有崔太医与赵太医二人,神色如常,甚至主动上前协助备物。
这二人原是医士出身,尤其崔医士追随胡翊日久,早已被磨砺出来,他们随胡翊前往定西战场,经受过血火的淬炼,洗去了宫廷的务虚浮华,深深刻入了“救人第一,手段次之”的务实信条,自然胡翊用起来也是更加的顺手。
胡翊不是察觉不到御医们眼中的异样,这一刻他也在心中暗忖:
“或许,宫中御医皆需如崔、赵这般,去到修罗场里走上一遭,就知道何为医者本分了。”
就得叫他们务务实!
胡翊心中念头一闪,随即收敛心神,全神贯注于眼前的硬仗。
银刀寒光闪烁,精准切入紫黑的腐肉,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嗤嗤”声,脓血与坏死组织被一点点剥离出来。
画面之惨烈,令几位太医承受不住,猛地侧过脸去,以袖掩面。
他们不敢对驸马爷不敬,却不代表不敢对崔、赵两位太医后辈们不敬,望着这两位在他们眼里还颇为稚嫩的晚辈时,眼中时而闪过一丝鄙夷与严厉。
消毒后清创,先用止血粉,后面继续用煅石膏粉,然后依旧与先前一样,在石膏粉外部喷洒酒精。
这个过程很漫长,需要慢慢来,急不得。
而在北平府。
自朱元璋派人送信而去,第三日时,范常终于接到了家中噩耗。
大火焚家!年逾古稀的老母半身焦烂,结发之妻容颜尽毁,一双稚龄儿女惨死于贼人刀下!
这一刻,范常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栽倒。
在被众人七手八脚掐醒后,他喉头滚动,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嚎啕,泪水混着悲愤决堤而出。刚欲挣扎起身,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袭来,眼前又是一黑……
杀子杀女之仇,不共戴天!
徐达视范常如刘伯温一般敬重,闻讯震怒,手段快如雷霆,立即便严审蔡中,得知派凶杀人之事,乃是北平府通判王崇义临死前而为。
当日范常中伏,徐达去救,王崇义自知已无生还之望,临死前教派下这个任务,命死士们去做。
而后,他横刀自刎。
“自刎就能了结吗?”
徐达虎目中含煞,又岂会如此轻易放过他?
虽然自刎,也要为范家报仇,当即令兵卒们挖出尸骨,效伍子胥当年鞭尸平王,将王崇义鞭尸三百泄愤,而后挫骨扬灰!
然后在当日下午,便将知情不举的同知蔡中押往刑场,活活凌迟两千三百五十二刀,千刀万剐而死!
仇人虽然授首,但一双儿女却难再生了。
范常强撑精神,颤抖着双手,将一封托付的书信交给前来送信的检校面前:
“请转告驸马爷…范常信任他!今在北平继续推行新政,妻母,就全赖驸马爷医术回天了!”
徐达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范常,忧心忡忡地劝道:
“范军师,你……还是先回滁州看看吧?我遣精锐护送。”
范常缓缓摇头,单薄的身躯在渐起的冷雨中微微摇晃,如同一株即将折断的枯竹:
“不必。
老母遗训,报国为重,岂可半途而废?陛下既言驸马能救,我信他!”
新政初定,北平百废待兴,此刻若离,前功尽弃。
范常非常清楚,现在北平府的叛乱平定,正是推行新政最好的时候,自己不可错过了最佳时机。
只是,当他展开朱元璋的另一件圣旨时,看到其中阶梯税制之策的更改,削减了“凡土地田产不足十亩者,减免地税三亩”这一条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冰冷的愤怒,瞬间冻结了他仅存的热血。
丧子丧女!
母伤妻毁!
这一切的苦难,皆因他力主新政而招致的疯狂报复!
可到头来,他豁出性命、赔上至亲守护的新政基石,竟被龙椅上那人,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了吗?
“呵…呵呵……”
范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破碎,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愤。
他剧烈地摇着头,仿佛要甩掉这锥心刺骨的荒谬感。
此刻的范常,心中觉得极其可悲,好似被人背刺了一样。
天空骤然间变得阴沉,乌云如墨般翻滚,电蛇撕裂长空,惊雷炸响!
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瞬间浇透了范常单薄的官袍。
他如同失了魂的躯壳,踉跄着走入雨幕,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一时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家人的噩耗如刀,未能斩断他报国之志。
然则,君王这道冰冷旨意,却如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心中那根名为“信念”的擎天巨柱。
丧子丧女,老娘与妻子遭遇横祸,全是为了推行新政承受了如此之多的报复。
回过头来,自己所坚持的新政,却被皇帝取消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条。
范常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的死了……
他的坚持,最终就只换来这个?
多么可笑?!
老朱根本不知道,他近年来的行为,正在加速令身边的人离他而去。
历史的洪流浩浩荡荡,人与人之间的性格、目的从来都不尽同,分道扬镳自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几日后,检校们携带范常的托付来到滁州,得知范常一路经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追杀,胡翊何尝体会不到他的艰辛呢?
好在是最终性命无虞,胡翊心中总算放下些了。
有徐达坐镇,北平新政当能稳步推进。
只是,待北平事了,这朝堂……或许也该是辞官归去之时了。
胡翊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心中已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