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往日里的伶牙俐齿仿佛瞬间消失,喉咙像是被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一直觉得男人风流些没什么,可此刻,薛冰的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习以为常的认知。
成婚?
成家立业?
这些从未在他脑海里深想过的词,此刻突然清晰起来。
他呆住了,心头第一次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陆小凤心里透亮,定是自己太久没来探望薛冰,加上江湖上总流传着他那些风流韵事,薛冰这才生了气。
但他笃定,薛冰不会这么快就对别人动心思。
陆小凤连忙堆起笑脸,解释了起来:
“薛大女侠,薛大美人——”
“我知道错了。”
“你就饶我这一回?”
他搓了搓手,眼巴巴道:
“现在能否容我进庄,给薛老夫人问个安?”
薛冰神色淡得像一池静水:
“奶奶现在……谁都不见。”
一旁的萧铸忽然开口。
声音平得像古井无波:
“若陆小凤肯一路翻跟斗——”
“翻一个,趴一次地。”
“再翻一个,再趴一次。”
他眼尾掠过一丝极淡的戏谑:
“就这么翻到老夫人跟前……”
“说不定她瞧着有趣,就愿见了。”
薛冰眼眸骤亮!
像星子落进春水:
“说得是!”
“奶奶最喜有趣的人。”
陆小凤苦笑。
苦笑得像吞了二斤黄连:
“好……”
“我翻。”
“我翻便是。”
说着,陆小凤当真开始翻起跟斗来,翻一下,五体投地;再翻一下,又五体投地,就这么一下接一下地往前翻。
薛老太太今年七十七了。
可你若在灯影朦胧处见她,定会以为她不过三十七八。
身姿依旧端庄,眸中光华流转。
尤其当她瞧见心喜的年轻人时——
眼底竟会透出少女般的娇憨与天真。
此刻她正垂眸望着五体投地的陆小凤,唇角含笑:
“你怎会用这般模样……来到我眼前?”
陆小凤眨了眨眼:
“因为薛冰。”
他顿了顿,声转低沉:
“因为萧铸。”
薛老太太笑了。
笑声如春风拂过古琴。
眸中光华骤亮,脸上细纹似在光影间悄然隐退。
人老了,反倒更爱看些新鲜热闹。
若那位萧先生愿与陆小凤争一争自家孙女——
她怕是此刻阖眼,也心甘情愿。
萧铸。
她并非头一回见。
那年宫门外,她还年轻,
与众武林名宿一同目睹萧铸剑斩朱祁镇。
萧铸……
竟未曾老去半分。
这么多年了,
他依旧是那个萧铸。
这哪是凡人?
分明是天上谪仙,人间神圣。
薛老太太轻轻摩挲着袖中玉镯,
眼底藏着七十七年都未曾熄灭的火光。
若冰儿真能与这般人物结缘……该多好。
陆小凤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什么,手腕一翻,已将那块缎子递上前:
“此物还得请您过目!”
薛老太太眼尾轻扫,面上顿露不屑:
“这有什么好看?”
“我六岁时绣的,都比这强得多。”
陆小凤笑道:
“非是请您看绣工——”
“是请您鉴这缎子与丝线。”
薛老太太轻嗤:
“这类东西我看了千万遍,何须再看?”
陆小凤正色:
“正因您见得多了——”
“才需借您法眼一辨。”
:
“这缎子与丝线,出自何处?哪家所售?”
薛老太太接过,指尖轻轻一触——
竟似已洞穿经纬乾坤:
“缎子是京城福瑞祥的货,”
“丝线出自福记。”
“两家一个老板,就在贴邻。”
陆小凤追问:
“唯有京城本店才得此货?”
薛老太太道:“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陆小凤道:“可会销往外地?”
“便有,也是客人自带回去。”
薛老太太指尖拂过缎面,似抚岁月尘烟:
“这两家出的皆是精品,”
语声转沉,
“自制自销,量少店小。”
忽又轻叹:
“老板杨阿福是个老实人……”
“从不想发什么大财。”
陆小凤追问:“他的店开在京城何处?”
薛老太太眼波流转:“王寡妇斜街后巷,僻静得很。”
指尖轻叩桌面,似在敲打旧日记忆:
“几十年来未曾扩过门面。”
“除了真正懂行的,少有人寻得到。”
她忽然一笑,笑意中透着了然:
“说句实话——”
“你可是被那女子迷住了魂?”
“人家躲着你,你才想凭这物件去寻?”
陆小凤骤然怔住!
像被一道无声的雷劈中天灵。
良久,他才失声惊道:
“女子?这……竟是女子所绣?”
薛老太太眉峰微挑:
“自然是女子所绣。”
陆小凤犹疑:
“您……会不会看错?”
薛老太太面色骤沉,如凝寒霜:
“你看女子可会看错?”
“可会把老太婆……看作小姑娘?”
陆小凤苦笑:
“不会。”
薛老太太袖手端坐,目光如炬:
“我看这等物件——”
“比你看女子……还要内行十倍。”
陆小凤忽然吸了一口气。
他问:“萧铸为何会在此?”
薛老太太笑了。
笑得很轻,像风拂过枯叶。
“旧识。”
陆小凤眼睛亮了。
他正要再问。
薛老太太的手已抬起。
止住了他的话。
“不必问。”
“为何?”
“他是人外之人。”
“天外之天。”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很远。
“不可捉摸,更不可得罪。”
“若得罪了……”
她顿住。
陆小凤追问:“若得罪了,会如何?”
薛老太太淡淡道:
“没有人。”
“可以得罪他。”
陆小凤不信。
“皇帝也不行?”
薛老太太郑重颔首:“也不行。”
陆小凤心里打了个突,仍是有些不信!
武林禁忌一脉当真如此惹不起?那位萧铸又到底得了多少传承?
要知道,自古传承多是一代不如一代,难不成这萧铸的能耐,竟不下于历代的武林禁忌?
人外之人,天外之天。
这八个字很重。
重得能压弯江湖。
江湖中总有更高的天。
你抬头看见云,云上还有月。
月照不到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天。
最后,薛冰也随着陆小凤一同离去。
像绣花大盗这般引人入胜的案子,她一个正值妙龄,好奇心旺盛的女孩子,一旦遇上,又怎会甘心错过呢?
更何况,她其实并非真的生陆小凤的气。
陆小凤哄女孩子的本事,向来是有几分独到之处的,三言两语,便哄得薛冰展颜,与他结伴同行。
此时,萧铸伫立在山坡之上,目光远远地追随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萧铸身后缓缓走来一人。
那女子容貌竟胜过薛冰,娇艳绝伦,美得难以用言语形容,仿佛天地间的灵秀都凝在了她身上。
公孙兰忽然笑了。
笑声像淬了蜜的刀,又甜又利。
“先生说得不错。”
“我红鞋子里……确实出了叛徒。”
萧铸转身,目光静如古井:
“所以你想让薛冰入红鞋子——”
“是怕清理叛徒后,人手不足?”
公孙兰轻轻颔首。
鬓边珠花微颤,似她此刻心绪。
“正是。”
“查出是谁了?”
公孙兰摇头。
眉峰如蹙春山:
“那叛徒藏得太深。”
“行事干净,不留痕。”
“至今……没有破绽。”
“我告诉你是谁。”
萧铸语声笃定,如铁钉入木。
公孙兰眼中惊芒一闪:
“你知道?”
“嗯。”
萧铸袖手而立,
“是二娘。”
公孙兰猛地一怔!
像被无形的针扎中心口:
“真的?”
“真的。”
萧铸声无波澜。
“证据呢?”
公孙兰语声骤沉,如寒潭坠石。
萧铸摇头。
摇得很慢,却斩钉截铁:
“没有。”
公孙兰听罢,沉默了下来,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丝带,眼底掠过复杂的光——没有证据的指控,纵是出自萧铸之口,也容不得她轻易信从。
红鞋子组织虽说核心成员为数不多,但作为大姐,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公孙兰也绝不能贸然对其他成员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