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更是急躁,一把挑起长枪:“那还等什么!赶紧去!迟了怕要出人命!”
陈峥拍了拍常英的肩:“常大哥,辛苦弟兄们打扫战场,手尾干净点。
事了,我请大家喝酒!”
常英见他们神色严峻,知事情不小,立刻正色道:“放心!这儿交给我!你们快去!”
“走!”
陈峥不再多言,当先迈出裕昌当铺的门槛。
韩老头与老丁紧随其后。
三人身影一晃,便没入浓夜之中,径奔“永元斋”而去。
门外雨还未住,淅淅沥沥,敲在“永元斋”那面旧篷布招子上,闷闷作响。
夜已深得紧了,四下里黑沉沉一片。
铺子里头只点了盏煤油灯。
玻璃罩子上蒙了层污晕,光便昏黄黄地缩在一隅,勉强照见柜台同旁边两三张破桌凳。
再往外,便是墨一般的暗,浓得推不开。
屋里又潮又冷。
烘面饼的焦香,羊骨汤的膻气,隐隐约约,还缠着一丝说不清的甜腻气。
那气味缠在喉咙里,有点痒,像是劣香,又像是什么陈物微微沤坏了似的。
铺子里没有客人。
只有那个唤作石头的男孩,同他头发花白的奶奶。
老婆婆挨近后厨门帘处,坐在一张小杌子上。
凑近那盏煤油灯,眯着眼,用一根细针,颤巍巍地缝补孙子的一件褂子。
她的背脊佝偻得厉害,皱纹里满是风霜劳碌的痕迹。
针脚走得慢,却绵密。
偶尔停下手,抬起手揉揉发酸的眼角,低低咳嗽两声。
咳嗽声在空落寂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响,有些气力不济的沙哑。
石头则趴在离奶奶不远的一张方桌上,捏着一小截炭笔,在张废弃的包货纸上胡乱画着。
画得专注,小脸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线。
只是眼神,时不时飘向窗外灰濛濛的雨幕。
眸中有点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沉郁。
铺子里静得人心头发慌。
压抑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裹住了方寸之地。
“咳……咳咳……”
老婆婆又是一阵紧咳,这回却是长了些。
她用手捂着嘴,肩膀耸动得厉害。
石头抬起头,担忧地望过去,搁下炭笔,起身倒了一碗温水,送到奶奶手边。
“奶奶,喝口水。”
嗓音有些发干。
老婆婆接过碗,手颤着,抿了一小口,顺了顺气。
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挤出一点宽慰的笑。
“不得事,石头,奶奶不得事……就是有些乏。”
她看着孙子,老眼里满是慈爱,却藏不住那一丝忧色。
“……咳咳……咱们早些收拾,睡下吧,过几日再开门。”
石头点了点头,却没动弹。
他默然站着,低着头,瞅着自己那双露出脚趾的布鞋。
煤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晃悠。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话音里有些执拗:
“奶奶,恩公……恩公他今儿个会不会来......我听着那边动静有些大。”
老婆婆手里的针线活微微一顿。
随即又慢慢缝起来,语气温和:“傻孩子,恩公是做大事的人,哪能天天来咱们这小铺子。”
“那日能遇上,已是天大的缘法了。”
“可是……”石头扬起脸,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他说咱家的烧饼好吃!他亲口说的!”语气异常坚定。
老婆婆瞧着孙子那双亮得有些不寻常的眼睛,心里莫名一跳。
这孩子,自打那日见过恩公后,就有些不对付。
平日虽懂事,终究是爱玩闹的年纪。
可这几日,他变得格外沉默,常一个人发呆,嘴里反复叨念着“恩公”、“烧饼”。
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里,有时会闪过一种她瞧不懂的神色。
就像……就像庙里那些虔心过了头的香客。
她只当是孩子太过感激,将那恩情看得太重,没往深处想。
此刻见他这般模样,不免心疼,又隐隐有些不安。
“恩公吉人自有天相,他能喜欢烧饼,是咱们的造化。”
老婆婆放下手里的活计,伸手想去摸孙子的头,
“等日后恩公得闲了,自然会再来。”
“咱们把铺子守好,把烧饼做得更香,就是对恩公最好的报答了。”
然而,石头却下意识地把头一偏,躲开了奶奶的手。
他的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望着那条被雨水浇得一片泥泞的街道。
“他一定会来的……他说了咱家的烧饼好……”
他喃喃自语,声音渐低,眼神却愈亮。
那光亮底下,隐隐有一股教人不安的赤诚。
“他救了咱,给了咱这铺子……他是天底下顶好的人……我得报答他……把我顶好的东西都给他……”
老婆婆的手僵在半空。
她瞧着孙子那陌生的侧脸,心头那股不安劲儿窜了起来。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
却陡然觉得一阵剧烈的头晕袭来。
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堵得厉害,喘气也急促起来。
“咳咳……咳……”
她忙扶住旁边的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回,咳完了,只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奶奶!您咋了?”石头被她这模样吓住了,赶忙上前搀住。
“没……没啥……”
老婆婆摆摆手,脸色在灯光下蜡黄蜡黄的,“就是有点……憋气……扶奶奶到后头……躺会儿……”
石头用力点头,小心搀扶着奶奶,掀开后厨那块打着补丁的帘子,走了进去。
后厨比前头更显阴暗。
只有一个土砌的灶台,上头坐着一口熬煮羊汤的大铁锅。
锅里的汤早凉透了,凝住的羊油浮在面上,泛着白腻腻的光。
旁边是烤烧饼的炉子,尚存些许余温,散着最后一点热气。
角落里用木板搭了张简易床铺,铺着单薄的被褥。
石头将奶奶小心扶到床边坐下。
老婆婆靠着土墙,大口喘着气,额上渗出冷汗,眼神都有些散了。
那股莫名的甜腻气味,在这里仿佛更浓了些。
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往人肺腑里钻。
“水……石头……给奶奶舀碗水来……”老婆婆的声音已细若游丝。
石头应了一声,转身去拿水瓢。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老婆婆无意间瞥见墙角暗影里。
那里,似乎有一道极淡的灰影,如同水里的墨迹,轻轻漾了一下。
她只当是眼花了,用力眨了眨眼。
再看时,那灰影好似又不见了。
但一股说不出的阴冷,却顺着脊梁爬了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石头舀了水过来,递到奶奶嘴边。
老婆婆勉强喝了两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
非但没压下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反倒引出一阵更凶的咳嗽。
“咳咳咳……呃……”
她弯下腰。
这一次,竟咳出一小口带着血丝的浓痰!
暗红的血丝,在昏朦的光线下,瞧着格外扎眼。
“血!奶奶您咳血了!”石头失声叫道,小脸霎时变得惨白。
老婆婆盯着地上那点血迹,自己也愣住了,恐惧笼罩了她。
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
这些年积劳成疾,底子早就掏空了。
可咳血……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
是了,是这几日,总觉得身子格外沉,心里也像压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尤其是待在这后厨,甜腻腻的气味,闻久了就头晕眼花,心口发闷。
难道……
一个骇人的念头,钻入她的脑海。
她抬起头,看向床前惊慌失措的孙子。
看向这间狭窄阴暗,处处感到不祥的后厨。
看向那灶台,那炉子,那角落里似乎无处不在的注视。
不对付!
这铺子不对付!
石头这几日不对付!
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重病,更不对付!
“石头……”老婆婆拼尽全身气力,抓住孙子的手腕。
她盯着孙子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往日那个单纯懂事的孩子。
“这铺子……这铺子邪性!咱……咱不能待了!走!快走!”
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惶。
然而,石头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惊慌慢慢褪去,换上的是一种奇怪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
他看着奶奶扭曲的脸,眼神空空洞洞。
“走?”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教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十二岁男孩该有的表情。
那笑里,有种居高临下的嘲弄,一种冰冷漠然。
“奶奶,”
他的声音也变得平板无波,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咱走了,恩公来了,寻不见咱咋办?”
“他爱吃咱家的烧饼啊。”
“咱得报恩啊。”
“把您……把我……把咱顶好的,都给他……”
老婆婆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抓着孙子的手滑落。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看着那双空洞无神,深处却隐隐烧着诡异火苗的眼睛。
一个教人不敢信的猜想,在她心里疯长。
鬼……鬼附身?!
她想起乡下老人说过的那些闲谈。
想起那些被邪祟上了身,言行举止大变的人!
是了!
定是这样!
那日从裕昌当铺那边回来后,石头就越来越不对付!
一定是什么脏东西跟过来了,附在了她孙子的身上!
恐惧瞬间浇透了全身,让她四肢冰凉,牙关都开始打颤。
“你……你不是我孙子……你……你是什么东西?!从我孙子身上……滚出去!”
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嘶声喊道。
“石头”歪了歪脖子,脸上诡异的笑扩大了。
他慢慢俯下身,凑近奶奶的面孔。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映出老婆婆绝望的脸。
“奶奶,”
声音轻得像一阵阴风,有股甜腻的气息,吹在老婆婆脸上。
“我就是石头啊。”
“您瞧,咱婆孙俩,不是一直在一处么?”
“早先在街上风吹雨淋,如今有了这铺子,多好。”
“恩公给了咱一切,咱得报答他……”
“把您最后这点精气神儿,这份‘执着’的感念之心,也一并给了恩公吧……他会欢喜的……这才是顶纯粹的‘供奉’啊……”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朝着老婆婆的额头按去。
那手上,似乎缠绕着肉眼难见的灰色气流。
老婆婆想挣扎,想呼喊,却发觉浑身僵硬,连动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冰冷的手,带着死气,一寸寸逼近。
她的瞳孔渐渐放大,喉咙里发出喘息。
完了……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老婆婆额头的刹那。
“咚!咚!咚!”
铺子的前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敲门声沉稳有力,霎时打破了后厨令人窒息的死寂。
默然片刻后,一个清朗声音,透过门板送了进来:
“老婆婆,石头小兄弟,可在么?”
是陈峥的声音。
这声音如同一声炸雷,劈在阴暗的后厨。
那只即将按上老婆婆额头的冰冷小手,僵停在半空。
“石头”脸上诡异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难以置信。
他扭过头,望向通往前厅的那道蓝布帘子。
眼睛里第一次起了剧烈的波动。
是惊疑,是愤怒,更有一丝……慌乱。
老婆婆原本涣散的眼神里,爆出一点求生的亮光!
她用尽残余的气力,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恩……恩公……救……”
“闭嘴!”
石头恶狠狠地瞪了奶奶一眼。
眼神冰寒刺骨,满是邪异的威慑。
老婆婆被他瞪得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眼神再次黯淡下去,只剩微弱的喘息。
石头迅速收回手,站直身子。
他脸上那不属于孩童的狰狞表情飞快褪去,重新变作些许担忧的模样。
他理了理衣角,随即快步走向前厅,嘴里应着:
“来了!来了!恩公,是您么?我……我奶奶身子有些不爽利,我这就来开门!”
他的声音听着,又变回了那个懂事,又有些怯懦的男孩。
只是话音里,隐隐残留一丝颤抖。
前门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不急不缓,却仿佛是敲在人的心口上。
铺门从里面拉开一条缝。
石头那张小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既有惊喜,也有不安。
门外,站着两个人。
陈峥站在前头,他没打伞,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
他的眼神平静,瞧不出半分情绪。
只是目光,落在石头脸上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
在陈峥身后半步,站着的是韩老头。
他依旧穿着那件长衫,外头罩着蓑衣,斗笠压得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只有下颌花白的胡须,在雨丝里微微颤着。
他手里提着那个藤木箱。
另一只手里,看似随意地握着一卷暗红色的细绳。
正“捆妖索”。
“恩公!您……您真个来了!”
石头脸上堆满惊喜,忙将门拉大些,侧身让开。
“韩师伯不放心,随我过来瞧瞧。”
陈峥迈步走了进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空无一人的前厅,落在通往后厨的那道蓝布帘子上。
“你奶奶呢?听说身子不舒坦?”
他的语气很自然,关切道。
石头的心跳漏了一拍,忙低下头,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在……在后面躺着呢。就是有些乏,受了点风寒,咳得凶……刚睡下。”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指绞着衣角。
陈峥点了点头,并没立时走向后厨,反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韩老头也跟着进来,默不作声地立在陈峥身侧。
斗笠下的目光,不断打量这间小小的铺子。
他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那股甜腻中夹带腐朽的气味。
虽然极淡,却逃不过他的感知。
“既然睡下了,那便先不扰她了。”
陈峥看着石头,语气平和,“我们略坐坐,待雨小些便走。”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石头身上。
“石头小兄弟,我瞧你脸色也不太好,可是照料奶奶太过辛苦了?”
石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他强笑道:“没……没有,恩公,我好着呢。”
“是吗?”
陈峥端起桌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举到眼前,像是在仔细端详灯罩上的污渍。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半明半暗的脸庞。
“可我方才在外头听着,后厨的动静……似乎不小呵。”
石头的心,像是被手攥紧了。
他脸上那强装出来的惊喜和怯懦,几乎要挂不住。
陈峥这话,听着是随口一问,可那眼神,那语气,分明是听到了什么!
“没……没什么大动静,”
石头忙不迭地摇头,
“就是奶奶咳得厉害,我……我给她捶背顺气来着。”
他不敢看陈峥的眼睛,目光游移,落在韩老头手里那卷绳子上,心头又是一阵发寒。
那绳子,瞧着普通,却让他感到莫名的排斥。
陈峥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将煤油灯放回桌上。
“老人家身子骨要紧,这雨夜寒重,更得仔细将养。”
他话说着,目光却依旧没离开石头,
“说起来,那日尝了你家的烧饼,滋味确实独特,韩伯也想尝尝鲜。”
韩老头适时地轻咳一声,斗笠微抬,露出下半张脸,说道:
“人老了,就馋这一口热乎的。小哥儿,灶上可还有现成的?”
“劳烦给老汉我弄两个,也让外面几位朋友暖暖身子。”
他话说得客气,借着放下的斗笠遮掩,不断扫视着石头周身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