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昌当铺四周的几条主街暗巷。
熊阔海并未亲赴狮子胡同。
他坐镇在稍远的一处茶楼。
这儿是忠信堂设的一处暗舵。
面前一壶茶早已凉透,他手里两枚铁胆转得飞快。
嘎啦嘎啦直响。
显是心绪不宁。
一名亲信徒弟快步上楼,附耳低语几句。
熊阔海小眼一眯,铁胆一停,厚实的手掌往桌上一拍:
“信号响了!传话给外头的弟兄,全给老子动起来!”
“三人一队,把咱们管的那几条街巷,来回筛三遍!”
“见着形迹可疑、慌不择路的,管他是人是鬼,先给老子按住!”
“这鬼天气,这要命的差事……但愿陈特派员手底下利索。”
“早了事,早收工,早分钱!”
他嘟囔着,又搓起铁胆,搓得更急了。
……
仁义堂那头,情报打探与外围安抚也在齐头并进。
马世元坐镇聚义楼,运筹帷幄。
一道道指令经手下弟子,传遍老城区的各个角落。
巡捕房里相熟的警官,被请去喝酒听曲。
狮子胡同左近的住户商家,天黑前就得了“夜里不太平,听见动静关门闭户”的隐晦提点。
一些地痞混混,更是被严厉警告,今夜不许在城东生事。
一张大网,在雨夜里不断收紧。
务必将裕昌当铺这边的动静,死死限在这方寸之地。
……
此时,裕昌当铺内院。
信号弹的光渐渐熄了。
外头却已闹腾起来。
陈峥几人都听见了外面的呼喝与骚动,晓得青帮的人已经动了。
“外头的网撒开了,眼下,就看那东西往哪儿撞!”
老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混血污,沉声道。
韩老头手托罗盘,扫视着内院的角角落落。
尤其是那些暗处和先前执魂消失的地方。
“执魂最会藏匿,借念遁形。它此刻元气大伤,绝不敢硬闯,定会寻最薄弱处走。”
陈峥运转【洞虚灵眸】,双眼隐现金芒,细细探查每一丝气息流转。
他心头微动,问道:“韩爷,您那‘五行禁断’还稳当么?拦得住它?”
韩师伯手持罗盘,目光如电扫过四下,沉声应道:
“放心。此法阵罩住了裕昌当铺并邻近街巷,气机早已锁死。”
“那孽障若敢硬闯边界,立时引动雷霆,管教它魂飞魄散!”
“它如今元气大伤,没这份胆量,也没这本事。”
“要想遁走,除非……它在此地早有布置,藏了巢穴,或是留了后路。”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皆是一紧。
范围是限住了,但危机未解,反倒意味着最后的搏杀,就要在这方寸之地见分晓!
“常大哥!”
常英刚把大腿伤口草草包扎,一瘸一拐过来:“老弟,你说!”
陈峥道:“让弟兄们,三人一组,背靠背,守死内院通往前厅的过道,还有那边炸开的墙洞!”
“子弹上膛,见着任何不对的影子,直接开火!”
他顿了顿,又道:“记得用韩爷给你们的,蘸了朱砂符水的‘破邪弹’!”
“明白!”
常英咬牙应下,立刻转身安排。
幸存的队员们强打精神,将一种暗红色弹头压入枪膛,组成交叉火力。
随即分别扼守过道口和那面炸塌大半的院墙缺口。
花机关和步枪的枪口,在残垣断壁间闪着冷光。
内院中,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但谁都晓得,这寂静底下,是凶险的暗流。
那狡诈如狐的执魂,随时会悄然溜走。
时候一点一滴过去。外头的喧哗声似乎更近了。
隐约能听见青帮弟子互相联络的呼哨。
显然,包围圈在进一步收紧。
突然!
韩老头手中罗盘指针一跳,指向内院通往前铺的那扇门。
“它想回前厅?!”老丁低喝。
几乎同时,一道淡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灰色气流,掠向那扇门。
“哒哒哒!”
“砰砰!”
守在那儿的队员立刻开火,蘸了破邪朱砂的子弹打在灰色气流上,发出嗤嗤灼烧声。
让它显形了片刻,速度也慢了一线!
“有用!”常英喜道。
执魂挨了这几下,显然极不好受,方向一折,不再试图突破火力网。
转而贴着内院的墙壁、地面疾速游窜,似在急切地寻着什么。
“它在找预设的逃生路!就在这院里!”
韩老头声调急促,罗盘指针随着灰影移动而疯狂摆动,
“阵法未破,它跑不远!”
“那边!”
韩老头低喝。
几乎在他出声的刹那。
一堆杂物后头,一道灰色气流电射而出。
它紧贴地面,快得惊人。
直扑内院角落一个不起眼处——狗洞!
那狗洞本是当铺里护院犬进出所用。
只有海碗大小,平日拿几块碎砖虚掩着。
先前谁也没留意这细节。
“想钻狗洞?!没那般容易!”
老丁反应极快,右脚踢起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碎石!
“呜!”
碎石裹挟气血,如炮弹般射向那狗洞。
打在洞口的碎砖上。
“砰!”
碎砖炸开,烟尘弥漫,顿时将那狗洞堵了大半。
灰色气流撞在堵塞的洞口,方向一折,又射向另一侧院墙根下的排水阴沟。
阴沟口装着铁栅栏,缝隙狭窄。
“拦住它!”
陈峥大吼,手中花机关喷出火舌。
“哒哒哒!”
子弹追着灰色气流轨迹,打在墙根和铁栅栏上。
火星四溅,石屑纷飞。
两名守在近处的队员也反应过来,调转枪口扫射。
“砰砰砰!”
子弹打得墙根一片狼藉。
但那灰气灵动异常。
在弹雨中扭曲穿梭,眼看就要触到排水阴沟!
一旦被它钻入地下错综的排水网,再想抓它,可就难如登天了。
韩老头眼中厉色一闪,手指划过罗盘。
下一刻,罗盘骤放光芒,指针疯转。
他并指如剑,对着灰气遥遥一点!
“玄门正法,定!”
一道无形波动向那灰色气流罩去。
灰气随之一滞,速度慢了下来。
它剧烈挣扎,引动周遭残存的执念杂气,试图冲破定身术。
“它慢了!打!”
常英不顾腿伤,单膝跪地,举枪瞄准。
队员们也纷纷集火。
子弹如泼水般射向那团缓慢移动的灰影。
然而,这执魂毕竟非同小可。
韩老头仓促间的定身术,未能完全禁锢它。
只延滞了它的速度。
它顶着弹雨,魂体被打得明灭不定,却仍一点一点挪向排水阴沟的铁栅栏。
眼看就要触及栅栏缝隙。
陈峥目光一凝,【洞虚灵眸】催到极致。
他看见灰气的核心,是一点极其凝聚的暗光。
所有挣扎的力量,皆源于此。
“它的核心在……那儿!”
陈峥抬枪,并未漫无目的扫射。
而是屏住呼吸,将剩余的小半梭子弹,对准那点暗光核心之位。
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
三连发点射!
三颗子弹,成品字形,射向灰影核心!
前两颗子弹穿过灰影,似打了个空。
但第三颗,却仿佛撞上了什么。
“噗!”
一声轻响。
“吱——!”
灰气发出一声刺入灵魂的尖啸。
整个魂体如被戳破的气球,剧烈扭曲,向内收缩。
速度再次暴增,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向排水阴沟的铁栅栏!
“砰!”
老丁再轰一拳,拳风刚猛,直捣黄龙,砸向灰色气流。
执魂此刻已是困兽犹斗,拼着魂源受损,将残存之力尽数用于遁逃。
老丁这一拳虽势大力沉,终究慢了半分。
拳劲擦着灰气的尾梢掠过,将排水阴沟旁的地面轰出个浅坑。
碎石激射。
那道灰气借着拳风推力,速度更快一线,猛地收缩,变得几乎淡不可见。
倏忽间,便钻入了铁栅栏缝隙!
“糟了!它钻进去了!”
常英跺脚大吼,冲到阴沟前,对着黑黢黢的洞口又补两枪。
子弹打在砖石内壁,只有闷响火花,再无灰气踪影。
韩老头手持罗盘,一个箭步上前,罗盘指针疯转几下。
最终指向地下排水系统的方向,但波动迅速减弱,变得模糊不清。
“追!”老丁就要徒手去掰铁栅栏。
韩老头一把按住他,脸色凝重摇头:
“来不及了!地下沟渠纵横交错,它又是灵体之身,此刻早已远遁,再难锁定方位。”
他低头看着手中罗盘,指针仍在微颤,却指不确切,沉声道:
“这厮狡诈无比,舍了经营多年的巢穴和两道分魂,只为保全这最后一道‘执’魂。”
“它此刻元气大伤,必不敢与我等硬拼,定是寻了某处早已备好的隐秘所在。”
“或是……依附于某个合适的载体,蛰伏起来,以待日后恢复。”
陈峥收起打空的花机关,快步走到阴沟前。
【洞虚灵眸】全力运转,眸中金芒扫过,只捕捉到一丝迅速消散的执念余韵。
再不见灰气本体。
“让它跑了……”
陈峥压下心中不甘。
三魂分立的“魔子童身”,果然难缠至极。
尤其这主“执”的一魂,保命遁逃的本事堪称一流。
……
几乎在执魂钻入阴沟的同时。
裕昌当铺外围,青帮四堂的封锁线也遭了诡异冲击。
南口,钱鹤年盯着当铺大门方向,雨水顺脸颊滑落。
突然。
他身边一名弟子打个寒颤,眼神瞬间有些迷茫,喃喃道:
“爹……娘……俺想回家……”
说着,竟要放下手中枪。
“啪!”
钱鹤年反手一记耳光抽在那弟子脸上,低喝:“鬼迷心窍了?给老子醒醒!”
那弟子一激灵,晃晃脑袋,眼神恢复清明,后怕地端起枪,不明所以。
几乎同时,封锁线其他几处也现了短暂骚动。
有人莫名流泪,有人痴痴傻笑。
有人对着空巷咒骂……仿佛有一阵阴风,吹过每人心头,引动了潜藏的情绪。
但这波动极短暂微弱,若非钱鹤年这等老江湖警觉,几乎难以察觉。
“有东西过去了!”
钱鹤年心中凛然,他虽看不见摸不着,但那让人心神不宁的感觉做不得假。
他立刻厉声下令:“收紧包围!仔细搜每一寸地面、墙根、下水道口!有任何异常,立刻示警!”
安清堂弟子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如临大敌。
后墙河道,赵金彪正瞪大眼扫视水面。
“堂主!水里好像有影子!”
一条乌篷船上的弟子,突然指着靠近当铺后墙根的一处水面喊。
那儿水流似乎微微搅动了一下,泛起一丝涟漪。
赵金彪想也没想,夺过身边弟子手中的鸟枪,对着那处水面就是一枪!
“砰!”
铁砂呈扇形泼出去,打得水面噗噗作响。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弟子揉揉眼,疑惑道:“呃……好像又没了?”
赵金彪眉头紧锁,他刚才似乎也瞥见一抹淡淡虚影在水下一闪而逝。
但速度太快,根本无法瞄准。
“妈的,装神弄鬼!给老子继续盯死了!长篙往下捅,别放过任何角落!”
漕运堂弟子们依言行事,长篙和挠钩在河道及近岸水域不断探刺。
忠信堂负责的几条街巷内,熊阔海派出的搜查小组也遇了怪事。
一个三人组正沿一条窄背街巡查,走在最后的那名弟子突然停步。
他扭头看向旁侧一户人家紧闭的院门,脸上露出挣扎之色,低语道:
“翠儿……我对不住你……”
前头两人回头见状,心中一紧,忙上前拍他:“狗子!醒醒!你怎么了?”
那弟子被同伴拍打,回过神,一脸茫然:“我……我方才好像听见翠儿在叫我……”
“叫你个屁!这鬼天气,除了我们哪有人影!”
同伴骂道,但三人心中都升起一股寒意,不敢多留,加快步子离了这背街。
类似的细微混乱,在包围圈的不同地点零星出现。
却又迅速平息,未引起大恐慌。
但也足以让各堂口头目们意识到,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正试图突破封锁。
而且方式诡异莫测。
……
韩老头闭目感应片刻,缓缓睁眼,对老丁和陈峥摇头,眉头紧锁:“气息彻底断了,罗盘也失了指引。”
“奇怪,按说五行禁断未破,它该还在阵内才对。”
老丁一拳砸在旁侧残墙上,轰隆一声,砖石落下:“难道这东西还能凭空蒸发不成?”
常英看着一片狼藉的内院,以及受伤的队员,脸色铁青:“这鬼东西,到底跑哪儿去了?”
陈峥心头一动,开口问道:“韩爷,若是执魂并未远遁,确在阵中,但寻了某种凭依,是否也能避开罗盘追踪?”
韩老头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沉吟道:“若是依附于‘无心之物’,罗盘尚能察其残留阴气。”
“但若寄身于‘有心之人’。
尤其是与其执念相合之躯壳,则气息交融,如盐入水,确实难辨……”
难道……是那里?
“韩爷,丁师父,”
陈峥声线略带干涩,“我们得去一个地方。”
“哪儿?”韩老头和老丁同时看他。
“永元斋。”陈峥吐出三字。
常英刚包扎好腿伤,凑过来闻言一愣:“永元斋?那烧饼铺子?老弟,这节骨眼上去吃烧饼?”
陈峥没理他调侃,目光扫过狼藉内院,最终落在韩老头手中罗盘上,语气低沉:
“不是吃烧饼。是去看那对祖孙。”
“常大哥还记得那孩子看我的眼神么?”
“清亮亮的,不见半分杂质。
韩爷,您方才说,执魂依附,专寻‘心有所执,意有所牵之人’,将其纯粹感念化作养料……”
韩老头脸色一变,持罗盘的手微颤:“你是说……”
老丁也反应过来,浓眉紧锁:“那娃娃?!”
陈峥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是凝重:
“我先前只觉那铺子来得蹊跷,并非我安排,心中存疑,却未深想。”
“如今看来,若执魂早有算计,提前物色好‘苗子’,借我之手‘施恩’。
再悄然寄生其上……岂非是最完美的藏匿?”
陈峥收枪,续道:“那孩子心思纯净,执念单一,正是它最好的温床!”
“它之前引动我们执念,或许不单为逃遁,更为掩盖它真正藏身之处的气息波动!”
陈峥话音一顿,目光扫过周围几人,再次重复:
“而且,那间铺子,叫‘永元斋’。”
“永元……”
韩老头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原来如此,老夫早该想到!”
老丁对文绉字眼不太敏感,急道:“这名字有啥讲究?听着挺吉利啊!”
韩老头笑了笑,雨水顺鬓角流下,更添几分寒意,
“老丁,你只知其一!‘永’字,长久不绝;‘元’字,更有多解!”
“可指‘元始’、‘根源’,亦可指‘元气’、‘元神’!”
“在咱们这行当里,‘元’有时也暗指……那一点不灭的‘灵识’或‘本源’!”
他看向陈峥,语气沉凝:“若执魂果真选了此地,这‘永元’二字,便是其野心的昭彰!”
“它并非只想苟延残喘,而是妄图借此‘永’固其‘元’神,重聚根源,再成气候!”
“这铺名,就是它的‘祈愿’!”
陈峥接口道:“不止如此。韩爷,您想,那对祖孙,其心至诚,其念至纯。”
“这份纯粹的‘感激’,本身就是一种极烈的‘执念’,执着于报恩。
这正对了那执魂的胃口!”
韩老头倒吸一口凉气,沉声道:“此言有理!灯下黑!我们只当它要远遁,却忘了它最会利用人心!”
“若真如此,那祖孙二人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