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只觉得一股威压从这老头身上散发出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脑子里飞快打转,只想赶紧把这两个煞星打发走。
“有……有的!炉子里还温着几个!我这就去给恩公和老爷子拿!”
他说着,就要转身往后厨钻。
“不急。”
陈峥再次开口,
“既是温着的,稍等片刻也无妨。”
“我看你这铺子里外冷清,生意似乎不太好?可是有什么难处?”
石头僵在原地,背对陈峥,手指抠在掌心。
难处?
最大的难处就是你们这几个催命鬼!
“没……没啥难处,托恩公的福,还能糊口。”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我既帮了你们,自然要帮到底。”
“若有人欺你们老弱,或是这铺子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纠缠,你尽管说出来,我替你们做主。”
这话如同锥子,刺向石头的心窝。
他转过身,脸上那强装的平静终于破裂,露出一丝扭曲:
“恩公说笑了!这铺子干干净净,哪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和奶奶感激恩公还来不及!”
“是么?”
陈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冷了下来,
“可我方才在门外,似乎听见老婆婆在喊……‘滚出去’?莫非是我听错了?”
轰隆!
石头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
他全都听见了!
就在这气氛剑拔弩张的当口。
铺子外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飘来些许略显粗豪的说话声。
“妈的,这鬼天气,淋得老子透心凉!陈特派员说的就是这家‘永元斋’?瞧着可够破的!”
这是赵金彪的大嗓门。
“少废话,陈特派员让咱们来,自有道理。都警醒着点!”
钱鹤年沉稳的声音响起。
“嘿,有烧饼吃总比干淋雨强。老马,你说是不是?”
熊阔海的声音带着点圆滑。
“嗯,既来了,便看看。”马世元言简意赅。
话音未落,铺门帘子被再次掀开,四条身影带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
正是青帮四堂的堂主,钱鹤年、赵金彪、熊阔海、马世元。
四人进了屋,先是扫了一眼,看到陈峥和韩老头,纷纷点头示意。
钱鹤年拱手道:“陈特派员,韩老爷子。”
赵金彪几人也跟着抱拳。
他们身后,并无弟子跟入,显然都按吩咐守在了外头。
这四位也是人精,虽不明白陈峥为何深更半夜非要叫他们来这小小的烧饼铺子“吃点东西”。
但瞧见眼前这情形。
陈峥面色不善,开门的半大孩子脸色苍白眼神躲闪。
心里都猜到几分,只怕这“吃东西”是假,另有文章是真。
故而进来后,只是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隐隐成了合围之势。
虽不明所以,却也配合营造出一股压迫感。
石头一见又进来四个气势不凡的汉子,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他认得这几人,都是这津门里跺跺脚地面都要颤三颤的人物!
他们怎么都来了?
难道……难道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陈峥见四人进来,脸色稍缓,对着石头淡淡道:“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听闻你家烧饼滋味好,特意过来尝尝。”
“石头小兄弟,还不快去准备?多拿些出来,让几位堂主也品评品评。”
这话听着客气,却是把石头最后一条退路也给堵死了。
他若再推脱,立刻就会引起所有人的怀疑。
石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冷汗顺着头发流下。
它不想暴露,它想继续藏下去,可眼前这形势……
“好……好……我这就去拿……”
石头声音干涩,几乎是拖着步子,一步一顿地往后厨挪去。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僵硬。
霎时间。
铺子里静了下来。
只听得檐外雨声淅沥。
后厨隐约传来老婆婆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咳嗽声像是破旧的风箱,一声声刮在人心上,更添了几分焦灼。
钱、赵、熊、马四位堂主,都是刀头舔血的人物,嗅觉最是敏锐。
一进门,见陈峥与韩老头这般架势。
再看半大孩子面无人色、眼神闪烁的模样,心下便已了然八九分。
钱鹤年不动声色,右手已悄悄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微微扫视这间不大的铺面,鼻翼微动,似也嗅到了那丝甜腻腐朽之气。
赵金彪性子最急,一双牛眼瞪得溜圆。
眸光在石头单薄的身板上扫来扫去。
腮帮上的横肉一跳一跳,显然已有些不耐。
熊阔海则眯着小眼,脸上依旧挂着圆滑笑容。
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手里那两枚铁胆不知何时又摸了出来,在掌心转着。
马世元最为沉静,只默然立在门边阴影里,气息沉稳。
眸子在昏暗中精光内敛,却将铺子内的细微动静尽收眼底。
石头只觉得背脊上如同压了千斤重担,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
他能感觉到身后的六道目光,紧紧烙在他的背上。
几乎要将他那层伪装的皮囊烫穿。
冷汗早已浸湿了衣衫,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掀开那道打着补丁的蓝布帘子,挪进了后厨。
帘子落下的瞬间,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灶台旁蜷缩在床铺上的奶奶。
老婆婆似乎昏睡了过去,气息微弱,脸色枯槁。
不能慌……不能乱……
执魂在强自镇定。
它千算万算,不惜舍弃裕昌当铺的巢穴和两道分魂。
只为保全这最后一道主执之魂,遁入这早已选好的容器之中。
这孩童心思纯净,执念单一,正是它最好的藏身之所。
它利用了这份感激之执,作为自身存在的掩护,使得气息与石头几乎融为一体。
若非近距离仔细探查,连韩老头那般修为也一时难以看破。
它本以为这是灯下黑的妙棋。
可万万没想到,陈峥此子心思竟缜密至此,反应如此迅捷,更兼心细如发。
对仅有一面之缘的祖孙也挂怀在心,在这等紧张关头还能联想到此间!
方才门外那句“滚出去”,定是被他听了去!
此刻,外面虎狼环伺。
姓韩的老家伙手里拿着的绳子,给它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定是克制灵体的法器。
还有那四个青帮堂主,气血旺盛,煞气逼人,对它的灵体亦有压制。
硬闯,是绝无可能了。
唯一的生机,还在“石头”这个身份上。
它必须继续演下去,演得像个怯懦惶恐的普通孩子。
利用陈峥那点可笑的仁心,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它强行压下魂体悸动,伸手从炉膛里,取出了几个用布巾包裹着的烧饼。
动作略显迟缓,有种孩童特有的笨拙。
前厅里,气氛凝重。
陈峥看似随意地坐在那里,目光却如刀似的,看向后厨。
他在等,等一个最佳的出手时机。
他不想误伤,尤其是对石头这孩子。
若有可能,他希望能将邪物从孩子身上逼出。
而非连肉体一同毁灭。
韩老头斗笠下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手中那卷捆妖索似乎有些发烫,微微震颤。
他压低声音,对陈峥道:“小子,不对劲。这铺子里的‘气’越来越浊了,那东西……怕是狗急跳墙。”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尤其是那娃娃身上的气息,先前还只是隐有阴浊缠绕,此刻却……有一股决绝的狠厉。
它在蓄力!”
陈峥眼神一凛。
就在这时,帘子一动,石头端着几个烧饼,低头走了出来。
他将烧饼放在桌上,声音细若蚊蚋:“恩公,各位爷,烧饼……烧饼来了,有些凉了,我……我再给你们热热羊汤……”
“不必麻烦了。”
陈峥开口,声音平和,“石头,你过来。”
石头身体微微一颤,脚下像是生了根,没有动。
“恩……恩公……”
“我让你过来。”
陈峥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静。
钱鹤年往前踏了半步,封住了通往门口的部分路线。
赵金彪冷哼一声,抱着膀子,壮硕的身躯像一堵墙。
熊阔海手里的铁胆转得快了些,发出嘎啦之声。
马世元依旧沉默,但气息已然锁定了石头。
石头知道,躲不过去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那怯懦惶恐的神情渐渐消失,化作怨毒。
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深邃无比,里面跳动着两点幽暗的火苗。
“陈特派员,”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稚嫩,语调却平板诡异,“何必……咄咄相逼呢?”
此言一出,钱鹤年四人脸色骤变。
他们虽猜到这娃娃有古怪,却也没想到竟是如此直接的“换了一个人”!
“果然是你。”
陈峥缓缓站起身,目光与石头对视,“金蝉脱壳,玩灯下黑。”
石头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
“还得感谢陈特派员那日的‘恩情’。”
“若非你,这娃娃也不会对我这般‘敞开怀抱’。”
“他满心满眼都是你,都是要‘报恩’……这般纯粹炽烈的‘执念’,真是……美味的食粮,完美的躯壳。”
它抬起自己的小手,放在眼前看了看,玩味道:“这鲜活的血肉,这纯粹的感念之心,比阴冷潮湿的当铺,不知舒服多少倍。”
“陈特派员,你既施了恩,何不……好人做到底?”
“放肆!”
赵金彪勃然大怒,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什么鬼东西,也敢在爷们面前装神弄鬼!给老子从那娃娃身上滚出来!”
他性子暴烈,虽惊不惧,踏步上前就要动手。
“老赵等等!”
钱鹤年急忙出声阻止,他心思缜密,投鼠忌器,“孩子还在它手里!”
石头对赵金彪的威胁恍若未闻。
它只是盯着陈峥,眸子里闪过一丝狡诈:“陈特派员,你是个仁善之人,在乎这些蝼蚁般的草民性命。”
“你当真忍心,看着这娃娃,还有里面那个老婆子,因你而死?”
话音未落,它身形向后一飘,反手一挥。
一股阴寒劲气撞向通往后厨的帘子。
“嗤啦!”
帘子被撕得粉碎。
露出了后厨内的景象。
老婆婆被操控着坐了起来。
她双眼翻白,面色青紫,喉咙里发出怪响。
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
另一只手则胡乱地在空中抓挠,好似溺水之人。
更令人心悸的是,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气。
灰气正不断从她口鼻七窍中钻入钻出。
每钻入一次,她的脸色就更灰败一分,气息也更微弱一线。
它在燃烧老婆婆的生命精气。
既是为了补充自身消耗,更是为了制造人质,扰乱陈峥心神。
陈峥瞧见这一幕,眼神一冷。
他虽有预料,但亲眼见到这邪物如此折磨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中怒意仍如火山似的喷涌而出。
但他脚步刚一动。
石头便已冷笑一声,挡在了后厨门口。
小手抬起,指尖缭绕灰气,对准了自己的额角。
“再上前一步,我便让她立刻魂飞魄散,连这具皮囊也化作枯骨!”
它的声音尖利刺耳,很是疯狂道,
“你不是仁善吗?不是在意这些底层百姓吗?”
“来啊!看看是你们的法术快,还是我的念头快!”
一时间,投鼠忌器。
陈峥的脚步顿住,双眸低垂。
韩老头手持捆妖索,面色凝重至极。
四大堂主更是面面相觑,他们江湖厮杀惯了,何曾见过这等诡异场面?
对付有形的敌人,他们有的是办法,可这附身害人的邪祟,还挟持人质,着实让他们束手束脚。
“说条件。”陈峥强压怒火,沉声道。
石头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好似夜枭啼哭,
“简单!放我离开!准备一辆车,让我带着这老太婆出城!”
“只要我到了安全之地,自然放了她们婆孙……哈哈哈!”
陈峥心念电转,这道执魂狡诈无比,一旦让其挟持人质离开,如同龙归大海,再想抓它难如登天。
而且它为了恢复元气,必定会害死这祖孙二人。
甚至沿途还可能害死更多无辜之人。
绝不能放它走!
“怎么,你不情愿?”
石头冷笑一声,眯起眼睛,“莫不是还指望外头那位宗师能闯进来救人?”
它话音未落,指尖灰气更盛。
老婆婆喉咙里的怪响立刻变成了痛苦的嗬嗬声,身子剧烈抽搐起来。
“住手!”
陈峥厉喝道,“车可以给你!但你必须保证她们的安全!”
“嘿嘿,那要看陈特派员你的诚意了。”
石头阴恻恻地笑着,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韩老头手中的捆妖索上,
“先把那碍眼的绳子扔过来!”
韩老头眉头紧锁,看向陈峥。
陈峥眼神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缓缓点头。
韩老头会意,手腕一抖,那卷暗红捆妖索并未直接扔向石头。
而是轻飘飘落在了双方中间的空地上。
“还有你们!”
石头又指向钱鹤年四人,“身上的家伙,都丢出来!退到出去!”
钱鹤年面色阴沉。
赵金彪更是怒目圆睁,但终究是咬了咬牙。
“哐当!”赵金彪率先将匕首扔在地上。
钱鹤年默默抽出腰间的勃朗宁,退出弹夹,示意空枪,也放在脚边。
熊阔海干笑一声,将转得发烫的铁胆放下。
马世元最是干脆。
袖口一滑,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刀已落在身前地面。
人则向后飘退几步,退了出去。
“现在,可以去准备车了吧?”
石头催促道,指尖灰气微微收敛,让老婆婆得以喘息。
但那双翻白的眼睛依旧无神,显然并未脱离控制。
陈峥对熊阔海道:“熊堂主,劳烦你,去弄一辆车来,停在巷子口。”
熊阔海点头应下,小心地挪动步子,掀帘出去了。
铺子里暂时陷入了僵持。
雨水敲打门窗的声音清晰可闻。
石头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尤其是陈峥和韩老头。
它占据地利,挟持人质,看似掌握了主动。
但陈峥能感觉到,这东西看似嚣张,实则外强中干。
它舍弃了当铺巢穴和两道分魂,本源必然受创。
此刻不过是强弩之末,否则也不会如此急切地想要逃离。
它在拖延时间,等待车辆,也在暗中恢复。
绝不能让它真的挟持人质上车!
思忖间,陈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铺面。
土灶。
水缸。
案板。
挂在墙上的炊具。
堆在角落的柴火……他的目光在柴火堆上略一停留。
那里除了劈好的木柴。
还有几根引火用的松明子。
松明子……烟雾……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他需要机会。
需要一个转移对方注意力的机会。
也需要外援的配合。
师父就在外面,他一定也在寻找时机。
但执魂狡猾,肯定防着那位气息强大的宗师突袭。
如何创造机会?
陈峥的视线,再次落回石头身上,落在那双眸子上。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很好奇。”
石头眉头一皱:“好奇什么?”
“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陈峥缓缓道,
“五通邪神?魔童化身?”
“还是……某种更古老,见不得光的残渣余孽,只能靠着窃取香火,依附人心苟延残喘?”
话语中是明显的轻蔑。
执魂附身的石头脸上抽动了一下,眸中幽火跳动,显然被激怒了。
但它强忍下来,冷笑道:“牙尖嘴利!待本座恢复元气,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峥嗤笑一声,
“靠着吸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婆的精气?”
“还是靠着欺骗一个懵懂孩童的感激之心?”
“你这‘神’,当得可真够……落魄的。”
“你找死!”石头尖啸,周身灰气一涨。
就在它情绪波动,注意力被陈峥话语吸引的刹那!
“咻!”
一道破空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掩盖,从铺子顶部的某个缝隙中传来。
打向了铺子里,那盏摇曳的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