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委会特派员陈峥,前来拜会脚行刘爷叔!还请通传!”
门内沉寂了片刻。
陈峥凝神静听,灵眸暗运。
只觉门后气息细微,似有两人屏息而立。
那精干汉子的气血较常人旺盛,隐带锋锐,应是练过外家功夫的好手。
另一人气息则弱上许多,脚步虚浮。
又过了几息,门闩轻响,木门拉开半扇。
还是那精干汉子,此刻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抱拳道:
“这位长官,怕是找错地方了。
我们这是废了的隆昌货栈,堆些破烂家什,没什么刘爷叔。”
陈峥目光越过他肩头,朝院内扫去。
只见里面是个宽敞的院子,地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杂草。
几座高大的库房黑黢黢地立着,窗户大多破损。
院角堆着些木箱和麻袋,散发霉味。
看似寻常废弃景象,但他灵眸感应中。
居中最大的库房深处,隐隐有数道凝练的气息盘踞。
其中一道尤为沉浑,隐约带有异气。
“错不了,”
陈峥嘴角牵起一丝淡笑,“烦请通传,就说保委会陈峥,为保委会近日诸多事宜,特来向刘爷叔请教。
若爷叔不便,我明日可请保委会的弟兄们一同再来拜会。”
这话软中带硬。
汉子脸色微变,眼神闪烁一下,回头望了望那大库房的方向,稍作迟疑,低声道:
“长官稍候,容小的去禀报一声。”
说罢,将门虚掩,快步朝库房走去。
常英凑近低语:“陈老弟,瞧这架势,似乎不太对劲。”
陈峥不语,只是静静等待。
他注意到院墙角落散落着一些痕迹。
非是寻常垃圾,而是几不可见的纸钱灰烬。
以及一小撮像是祭祀后留下的糯米。
更有一处青石板缝隙里,插着三根早已熄灭的线香残梗。
这些物事与废弃货栈格格不入,让人感到一股邪性。
不多时,那汉子回来,将门彻底拉开,侧身让道:“爷叔有请,特派员里面说话。只是……”
他目光扫过常英和几名兵丁,“爷叔喜欢清静,只见特派员一人。”
常英眉头一拧就要发作,陈峥抬手止住,对常英道:
“常大哥,你们就在门外等候。我与刘爷叔,是君子谈话。”
他特意在君子二字上稍稍加重,常英会意,按捺下来,带人守住院门,手并未离开枪套。
陈峥整了整衣衫,独自迈步走进院子。
一入院中,霉味更重了些,还闻到一丝腥气。
并非鱼腥,像是陈年血垢的味道。
思忖间,他步履从容,跟着汉子走向最大的库房。
库房大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
借着门口透入的光,可见内部空间极大,屋顶很高,蛛网密布。
大部分地方空荡荡,只在深处靠墙位置,用旧屏风、麻袋包隔出了一小块区域。
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灯光下,摆着一张太师椅。
椅上端坐一人,正是脚行东家爷叔刘守山。
这刘守山年纪约莫六十上下,身材不高,有些发福。
穿着绸缎长衫,外罩一件黑缎马褂。
一张圆脸,皮肤松弛,眼袋颇重。
但一双眼睛精光内敛,此刻正打量着走进来的陈峥。
陈峥仔细看去,长衫的下摆空铛垂落,覆盖椅面,竟是个没了双腿的残躯。
太师椅旁,还站着两人。
左边是个账房先生模样的小老头,戴着瓜皮帽,干瘦精明,低眉顺眼,杵在那儿。
像一只缩着脖子的老龟,正是吕龟。
只是让陈峥心头微凛的是,吕龟那条早已被刘刀砍断的手臂,如今竟然好端端地长在身侧。
只是那条新臂肤色略显异样,与另一边并不完全对称。
右边则是个身材高壮的汉子,穿着短打,双臂抱胸,太阳穴高高鼓起。
眼神如鹰,盯着陈峥,气息比刘刀还强横数分,显然是贴身护卫,修为大概在破开肉身两限左右。
“陈特派员,果然是少年英才。
老夫这点藏身之处,竟也被你找到了。
失敬,失敬。”
刘守山顿了顿,接着说,
“方才手下人不懂事,让特派员久等了。快,给特派员上座。”
吕龟连忙从旁边搬过一张太师椅,放在刘守山对面几步远的地方。
陈峥眼眉微动,也不客气,拱手说了声,“刘爷叔”,便坦然坐下。
目光一扫,将临时隔出的小天地尽收眼底。
除了简单桌椅,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小炭炉。
上面坐着一把铜壶,正冒着热气。
旁边一张矮几上,摆着茶具和几个倒扣瓷碗。
地上似乎还有些用粉笔画出的模糊痕迹,已被脚踩得看不太清。
“特派员新官上任,不在保委会坐堂理事,怎么找到我这破落地方来了?”
刘守山慢条斯理地问。
陈峥微微一笑:“爷叔是津门脚行的泰山北斗,晚辈初来乍到,于情于理,都该来拜会。
再者,日前吕龟吕爷送到舍下的那份‘厚意’,也让晚辈有些困惑。
特来请教爷叔,这是赔的哪门子不是?
又冲撞了何事?”
刘守山呵呵一笑,眼里精光一闪:
“特派员是明白人,何必明知故问。
我那个手下刘刀,就是个粗人。
往日里有些许不周之处,冲撞了特派员的虎威。
老夫身为东家,自然要有所表示。
那点大洋,不过是聊表寸心,权当给特派员赔个礼,日后也好行个方便。”
“爷叔太客气了。”
听到手下刘刀四个字,陈峥眼眸一闪,开口说,
“保委会职责所在,维护地方治安,促进工商发展。
脚行运货走船,连通四方,于市面繁荣至关重要。
只要脚行守法经营,不涉奸邪,保委会自然是支持的。
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平静,迎上刘守山:
“刘刀此人,行事乖张,手段酷烈,晚辈也听说过几桩与他相关的无头公案。
多是码头争抢生意,或是催逼债款,闹得人离家散。
甚至……出了人命。
虽说乱世用重典,市井讲狠劲。
可如今光景不同,保委会既立,总要讲个章法规矩。
爷叔执掌脚行,威望著于津门,想必也不愿因一二悍戾之徒,坏了脚行多年的名声。
乃至……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
既点了刘刀的恶行,又抬了刘守山的身份。
最后那句不必要的关注,更是意有所指。
刘守山脸上那团和气不变,眼神却微微凝了一下。
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指,蜷缩了一瞬,旋即又松开。
他呵呵一笑:“陈特派员见识不凡。
刘刀嘛,就是个粗坯,仗着有几分气力,不懂收敛,老夫也时常训诫。
只是脚行上下几千张嘴要吃饭,有时难免……激烈些。
既然特派员提了,老夫回头定然严加管束,绝不让他再给保委会添乱。”
陈峥缓声道:
“爷叔体谅,晚辈感激。
说起来,晚辈今日冒昧来访,除了拜会爷叔,澄清前事。
倒也另有一桩小事,想请爷叔行个方便。”
刘守山眉梢一动,脸上依旧是和气生财的笑:
“哦?陈特派员但讲无妨。只要是老夫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是这样,”
陈峥放下茶碗,声音平稳,“晚辈如今栖身的津善学堂,爷叔想必是知道的。
早年间,是家师丁师傅赁下授徒的所在。
听闻这租赁契约,如今是由脚行代管?”
刘守山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呵呵一笑:
“是有这么回事。那院子的原东家早年南下,将产业托付给了脚行。
怎么,是租期上有什么难处?”
“租期将满,”
陈峥直视刘守山,
“家师年事已高,晚辈又蒙保委会差遣,一时难以寻摸合适的去处。
那院子虽旧,却也住惯了,一草一木皆有感情。
故而,晚辈想恳请爷叔,能否将这租约再续上几年?
租金方面,可按市价商议。”
库房内一时静了下来。
吕龟低垂着眼,仿佛睡着了。
那名高壮护卫的目光则更锐利了几分,在陈峥身上不断扫视。
刘守山沉吟片刻,他并未立刻回答租约之事,反而话锋一转:
“津善学堂……丁师傅,早年在津门武林,可是响当当的人物。
陈特派员得他真传,年轻有为,更兼身负异术,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语气平淡,却将异术二字咬得稍重。
陈峥心头微凛,面上不动声色:
“爷叔谬赞,晚辈不过是跟着师傅学了点强身健体的粗浅把式,混口饭吃。
至于异术之说,实属无稽之谈,江湖朋友抬爱罢了。”
“是吗?”
刘守山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老夫虽老朽,耳目倒也还未全然闭塞。
特派员日前在聚义楼连闯四关,可是镇住了不少人。
连吕龟听说了,都对特派员的能耐赞不绝口。”
他说着,瞥了一眼身旁的吕龟。
吕龟连忙躬身,干笑两声:“是,是,陈特派员手段高明,小的佩服。”
陈峥知他意在试探,甚至可能已从某些渠道,隐约听闻了些许风声。
他不再纠缠此事,将话题拉回:“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爷叔,关于学堂租约……”
刘守山却再次打断:
“租约嘛,不过是小事一桩,老夫一句话的事。
只是……陈特派员,你既找到这里,当知老夫如今……呵呵,也是遇上了些麻烦,自顾不暇啊。”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断腿处,长衫空荡:
“老夫这双腿,便是前车之鉴。
江湖路险,有些对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尤其……是那些不依常理,专走阴诡路数的。”
陈峥目光一凝,注意到刘守山说这话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忌惮。
甚至……是一闪而逝的恐惧。
他心念电转,联想到院中看到的纸钱灰烬、糯米和线香残梗。
还有方才感应到的那丝异气。
“爷叔的意思是……”陈峥顺着他的话问道。
刘守山靠回椅背,恢复了些许从容,但语气依旧沉重:
“老夫在津门地面几十年,风浪经过不少。
刀枪火并,帮派倾轧,无非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可近来……遇到的些事,却有些超出常理,非是寻常武力或钱财能够摆平。”
他顿了顿,老眼盯着陈峥:“陈特派员身负奇能,又得丁师傅真传,见识想必不凡。
不知……可曾听过‘厌胜之术’,或是‘巫蛊’之说?”
话音落下,炭火噼啪轻响,更添几分诡谲。
陈峥心中一震。
“厌胜”,“巫蛊”,这确是老韩头偶尔提及,属于江湖禁忌,旁门左道中的阴损法门。
往往害人于无形,防不胜防。
他面上却愈发沉静:
“略有耳闻。皆是些害人的阴私手段,为正道所不齿。爷叔莫非是……”
刘守山长叹一声,脸上那团和气终于消散,露出阴郁:
“老夫怀疑,便是着了这等道儿。
数月前开始,便觉周身不适,运势走低,手下弟兄也接连出事。
直至月前,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便丢了这双腿……大夫查验,只说伤势古怪,不似寻常撞击。
而且……”
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夜间时常惊悸,偶见幻影,总觉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暗处盯着。
请过几位和尚道士,钱花了不少,法事做了几场,却收效甚微,反而愈发不安宁。
前些时日让吕龟前去拜访特派员,送上那份心意,一来是为刘刀之事赔罪。
二来……也想结个善缘,看看特派员是否有法子,或是能请动尊师出手,化解一二的意思。”
陈峥默然。
他终于明白,刘守山为何东拉西扯,迟迟不谈租约。
原来症结在此。
这位脚行大佬,是遇到了寻常手段无法解决的诡异麻烦。
甚至怀疑自己中了邪术,命不久矣。
那份厚礼,以及租约之事,都是隐晦的求助。
他飞快权衡。
若答应插手,势必卷入未知的凶险,对方敌友难辨,那暗处的对头更是神秘莫测。
但若不答应,租约之事恐怕立刻告吹。
而且,刘守山提及的“厌胜”,“巫蛊”,也勾起了他一丝探究之心。
思忖片刻,陈峥抬眼,目光清亮:
“爷叔既然坦诚相告,晚辈也不绕弯子。
厌胜巫蛊之术,诡异歹毒,晚辈年轻学浅,不敢夸口一定能解。
但家师确是见多识广。
若爷叔信得过,晚辈可回去将情形禀明师傅,请他们拿个主意。
至于能否化解,需得看过具体情况方能定夺。”
他没有大包大揽,但也留下了余地。
刘守山闻言,眼中顿时爆出一团精光,显是内心激动。
他连忙道:“若能得丁师傅援手,老夫感激不尽!
无论成与不成,津善学堂的地契,老夫即刻便可让人奉上!
另外,另有重谢奉上!”
条件开得极其爽快。
陈峥却摆了摆手:“晚辈丑话说在前头,只能承诺,会将爷叔的困境,原原本本告知师傅。”
刘守山也是老江湖,立刻明白陈峥的意思,点头道:
“应当如此,应当如此!那老夫就静候佳音了。”
他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次却真切了许多,
“吕龟,去,把津善学堂的房契取来,交给陈特派员。”
“是,爷叔。”吕龟应了一声,躬身退入屏风后的阴影里。
趁着吕龟去取文书的工夫,刘守山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热情了些:
“陈特派员,老夫虚长几岁,托大喊你一声世侄。
你今日能找到这里,足见本事。
丁师傅,真是调教出了一个好传人。”
“爷叔过奖。”
“并非虚言,”刘守山摆摆手,
“世侄,你既涉此道,老夫多嘴问一句,你可看得出,老夫这身边……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目光扫过库房内外,意有所指。
陈峥心知他是在考校,也想多获取些信息。
他再次凝神,灵眸暗运,仔细感应四周。
那股若有若无的异气依旧盘踞在库房深处。
似是从刘守山身上散发出来,又似与这环境融为一体。
他目光再次掠过地面那些被踩花的粉笔痕迹,角落炭炉、铜壶、矮几的摆放位置。
“晚辈学艺不精,不敢妄断。只是觉得……此地气息沉滞,阴湿之气偏重。
爷叔若觉不适,或可考虑换个向阳通风好些的所在暂住。”
他说得委婉,点出环境问题,却未直接指认邪术。
刘守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但旋即掩去,点头道:“世侄有心了。此地确是临时落脚,不便久待。”
这时,吕龟捧着一个木匣走了回来。
打开匣盖,里面是一份泛黄的文书房契。
刘守山示意吕龟将木匣递给陈峥:“世侄,这是房契,你看看有无问题。”
陈峥接过,仔细翻阅。
房契的确无误。
他点头道:“并无问题。”
“那便好,”刘守山笑道,
“世侄可带回让丁师傅过目,若无异议,学堂那院子,你们安心住着。”
“多谢爷叔。”
陈峥将木匣仔细收好,方问道:“爷叔先前提起遭遇车祸一事,不知是在何处出的事?
照理说,老城区的街道上,能让汽车通行的地方,应当是少之又少才对。”
陈峥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像是顺着刘守山的话头往下捋。
刘守山闻言,脸上抽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