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两息,才缓缓开口:
“世侄问起这个……唉,说来也是邪门。那地方,是在……城东,靠近河沿的那片儿。”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
“那天老夫是去……收一笔旧账。
回来得晚了些,车子路过城东‘裕昌当铺’旁边那条胡同时,就出事了。”
“裕昌当铺?”
陈峥眉峰轻轻一挑,脸上露出些许讶异,
“爷叔说的,可是那家门脸儿不小,黑漆大门,铜匾高悬的老当铺?”
刘守山眼里精光一闪,紧紧盯住陈峥:“哦?世侄也知道那地方?”
陈峥眸光扫过旁边茶碗,确认无毒,呷了一口放下,语气平淡:
“前些时日夜里路过那边,瞧见过一眼。
那当铺气象森严,不似寻常商户,故而有些印象。”
陈峥这番话,里头有真有假。
半月前那个子夜,他在当铺中取铜屑时所遇的凶险,是何等惊魂万分!
如今被他轻描淡写称作路过。但“气象森严”四字用得巧妙。
既点了当铺的不寻常,又未露自身底细。
刘守山是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话里的机锋?
他嘿然一笑,自嘲道:
“嘿嘿,世侄眼力毒啊!那地方……何止是森严,简直是块阴煞之地!
老夫在津门几十年,早年也听说过一些关于裕昌当铺的传闻,只当是市井流言,未加理会。
如今想来……怕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哦?什么传闻?”
陈峥顺势问道。
他回想起夜兽头门环的触感。
撕下铜屑时传来的阻力。
还有随后而至的腥风鬼哭,爹娘索命的幻听……
刘守山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过头,对身旁那高壮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会意,默不作声地走到库房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
然后将虚掩的门扉合拢大半,只留一道缝隙。
自己则守在那里,隔绝了内外。
库房内的光线愈发昏暗。
气氛变得凝重而诡秘。
吕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刘守山椅后挪了半步,仿佛这样能安全些。
刘守山这才道:
“都是些老黄历了……据说,裕昌当铺开张能追溯到前清道光年间。
东家来历神秘,没人说得清根脚。
他们家做的,不全是明面上的生意。”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忌惮:
“坊间传言,裕昌当铺,除了收金银珠宝、古玩字画。
还收……一些别家不敢收、也不愿收的‘脏东西’。”
“脏东西?”陈峥追问,心中已隐隐猜到几分。
“嗯。”
刘守山重重点头,“比如……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陪葬品,沾了血光的凶器。
甚至……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祟怪物。
只要价值够,他们都敢收!
而且,但凡是这类‘脏当’,进了他裕昌的门,就再没有赎回去的规矩,是真正的‘死当’。”
陈峥默默听着,脑海中浮现出那夜当铺高墙森严,门庭紧闭的景象。
如此做派,确实像是一个处理阴物的据点。
“这还不算最邪门的,”
刘守山的声音更低了,
“老辈人讲,裕昌当铺里,供奉着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寻常的财神爷,也不是关二爷。
据说……是某种‘邪神’!
靠着那东西镇场,才能压住那些脏东西的煞气。
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当铺周围,常年都绕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阴气。
寻常人夜里路过,都觉着脊背发凉。”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断腿处,脸上扭曲:
“老夫那夜,车子刚到当铺对面的胡同口。
原本好端端的车头忽然就失了控,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一把,直愣愣撞向了旁边的石墩子!
开车的伙计当场就……唉!老夫算是捡回半条命,可这腿……”
如今,刘守山的声音里依旧感到后怕。
“事后回想,车子失控前,老夫恍惚间,好像瞥见当铺门缝里……有双眼睛在朝外看!
那眼神……冷冰冰的,不像活人!”
库房里一片死寂。
吕龟吓得脸色发白,连呼吸都放慢了。
门口那名高壮护卫,虽然背对着众人,但肩背绷紧。
陈峥面沉如水,心中却是波涛翻涌。
刘守山的遭遇,与他那夜在裕昌当铺前的经历,虽然形式不同,但阴邪诡异却如出一辙。
都是在当铺附近,都遇到了超乎常理的怪事。
“爷叔的意思是……这车祸,和裕昌当铺有关?”陈峥问道。
刘守山眼神闪烁,避开了陈峥的直视,含糊道:
“老夫不敢断定。
只是……太过巧合。而且自那之后,老夫身上‘不干净’的感觉,就越发重了。
请来的和尚道士,有的模棱两可。
有的则直接说……是冲撞了极厉害的‘阴煞’,或是……被人下了阴损的咒诅。”
他重新看向陈峥,眼里闪过一丝恳求,但更深的则是不甘受制于人的憋屈:
“世侄,你是有真本事的人,不像那些江湖骗子。
你那夜既路过裕昌当铺,可曾……感觉到什么异常?”
这话问得极具试探性。
刘守山显然不相信陈峥只是单纯路过。
他怀疑陈峥或许也窥探到了裕昌当铺的某些秘密,甚至可能与之有所牵扯。
陈峥心念电转。
刘守山将自身遭遇与裕昌当铺联系起来,这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但老韩头叮嘱过,买命钱之事牵扯极大,绝不能对外人言。
他不能透露那夜的真实行动,但可以借此机会,从刘守山这里套取更多关于裕昌当铺的信息。
他沉吟片刻,措辞谨慎:“不瞒爷叔,那夜路过,晚辈确实觉得当铺周遭气息阴寒迫人,非是善地。
只是匆匆一瞥,未敢久留,倒也未像爷叔这般……亲身遭遇如此骇人之事。”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不过,爷叔既然怀疑根源在此。
或许……可以从这裕昌当铺入手查探?
脚行兄弟遍布津门,消息灵通,难道对这当铺的底细,就一点都摸不清么?”
刘守山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怎么没查过?老夫折了两条腿,岂能甘心?
明里暗里,派过不少弟兄去打探。
可裕昌当铺,就像个铁桶,水泼不进!
掌柜的姓冯,是个干瘦老头,平日里深居简出,轻易不见客。
下面的伙计也都嘴严得很,问什么都不露口风。”
他叹了口气:“至于东家……更是神秘莫测,有人说早已不在津门。
有人说根本就不是活人……各种荒诞传闻都有。
而且,但凡是试图深挖他们底细的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点‘怪事’。
不是家里不安宁,就是走路摔断腿。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了。”
陈峥暗暗心惊。
裕昌当铺果然不简单,其背后的水,恐怕深得很。
刘守山作为地头蛇都碰了钉子,可见其难缠。
“如此说来,这裕昌当铺,倒真成了津门一害了。”
陈峥顺着他的话说道。
“何止是害!”
刘守山语气激动起来,
“依老夫看,它就是津门城里一个毒瘤!专吸人精血,坏人气运!
老夫这模样,说不定就是被它给害的!”
他越说越气,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牵动了伤处,痛得他龇了龇牙。
额角渗出冷汗。
吕龟连忙上前,用袖子替他擦拭。
陈峥冷眼旁观,心中念头飞转。
刘守山对裕昌当铺的恨意不似作伪,但他是否将其视为自身厄运的唯一根源,却未必。
这老江湖的话,七分真三分假。
或许是想借自己这把刀,去碰一碰裕昌当铺那块硬骨头。
“爷叔息怒,”
陈峥安抚道,
“此事既然可能牵扯到这等邪门地方,还需从长计议。
晚辈回去后,定当将今日所闻,尤其是这裕昌当铺的蹊跷,原原本本禀告师傅。”
听到师傅二字,刘守山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眼中重现希冀:
“对对对!务必请丁师傅拿个主意!
若他肯出手,或许……或许真有破解之法。”
陈峥微微颔首。
他知道,今日此行目的已达,再留无益,反而言多必失。
陈峥站起身,拱手道:
“爷叔放心,晚辈定当尽力。今日叨扰已久,晚辈就先告辞了。”
刘守山也知道不宜再深谈,点了点头:
“世侄慢走。吕龟,代我送送陈特派员。”
“是,爷叔。”吕龟躬身应道,引着陈峥向外走去。
经过那名高壮护卫身边时,能感到对方目光在自己背上停留了一瞬。
陈峥微微蹙眉,灵眸之中清光一闪。
在这人的身上,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但这人相貌平平无奇,属于一入人群,就找不到的那种。
此人他没见过,但怎么就觉得认识?
念头浮起。
高壮护卫已经拉开库房门,阳光重新涌入,驱散了些许阴霾。
陈峥迈步而出,只觉得空气似乎都清新了许多。
一旁的吕龟将陈峥送到门口,脸上挤出一丝笑:“陈特派员,您慢走。爷叔的事,还请您多费心。”
陈峥略一颔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闲闲提了一句:“爷叔年纪大了,人一老,总归是念旧的。”
“吕爷这只手,也是爷叔帮着接好吧?”
话音未落,陈峥似不经意,抬手往吕龟臂上轻轻一拍。
吕龟本想闪躲,奈何陈峥手快。
这次动手,不是意外。
只因灵眸所视,隔着层长衫布料,陈峥觉出他臂上透出一股阴凉之气。
他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
吕龟连退几步,与陈峥拉开距离,整个人隐入阴影之中,低声道:
“特派员说的是,小的念着东家的恩,这条手,连同这条命……自然都是东家的。”
“.......”
陈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套说辞和当初在脚行见面的时候,不太一样。
对方真认命了?
陈峥正打算试探一番。
这时,常英带着兵丁,迎上前道:“陈老弟,没事吧?”
“无事,”陈峥摇了摇头,“劳常大哥久等。”
常英松了一口气,看向吕龟,打了声招呼:“吕爷。”
“常爷,脚行的份子钱,前日已派人送去,可有错漏?”吕龟回道。
“劳烦吕爷费心了,准确无误。”常英答。
“那就好。”吕龟转而看向陈峥:“特派员,一路慢走。”
灵眸清光再闪,陈峥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那条新手臂,淡淡应了一声,便与常英等人转身离去。
走出隆昌货栈所在的巷子,回到喧嚣街道上,陈峥才感觉萦绕不去的异气淡去了不少。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废弃货栈的方向,目光深沉。
“陈老弟,里面什么情况?那刘守山……”常英迫不及待地问道。
陈峥将谈话内容说了一遍。
但略去了关于裕昌当铺和自己那夜经历的具体细节。
只道刘守山疑似中了邪术,遭遇古怪,并将怀疑指向了城东的裕昌当铺。
“裕昌当铺?”
常英皱起眉头,
“那地方我知道,邪性得很!
巡捕房之前也接到过几起报案,都跟那附近出的怪事有关,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刘守山这老狐狸,怎么会惹上那里?”
陈峥没有回答,只是道:“常大哥,麻烦你派两个机灵点的弟兄,暗中盯着这隆昌货栈,看看都有什么人进出。
另外,关于裕昌当铺,也想办法再多收集些消息,尤其是……它背后东家的来历。”
常英见陈峥神色凝重,知道事关重大,点头应下:“放心,交给我。”
回到津善学堂,已是正午。
陈峥先将房契给丁师傅送去。
丁师傅接过,摩挲纸页,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随即抬眼看向陈峥:“见到刘守山了?他怎么说?”
陈峥将今日去见刘守山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他尤其重点讲了两个细节:
“师傅,韩伯,有两点我觉得很不对劲。”
“其一,是那吕龟。
我亲眼所见,他那只被刘刀砍断的手臂,如今竟完好如初!
我借故拍了他一下,隔衣料触感,那条新臂阴凉僵硬,不似活人血肉。
倒像是……像是某种阴木雕琢接续的。
他整个人也躲在库房阴影里,气色晦暗。”
“其二,是刘守山身边那个高大护卫。
此人太阳穴高鼓,气血旺盛,是破了肉身两限的好手。
但奇怪的是,在我感应之下,觉得他周身气息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可我确信从未见过此人。”
老韩头叼着旱烟杆,眯着眼静静听着。
烟雾缭绕中,他眼里时而精光闪烁。
直到陈峥说完,他拿下烟杆,率先开口:
“刘守山……这老小子,到底还是惹上麻烦了。
连‘鬼手木偃’招到身边了。”
他咂咂嘴,似乎并不意外。
“韩伯,您是说吕龟那条手臂,是‘鬼手木偃’?”
陈峥立刻抓住关键。
“吕龟那条胳膊,八九不离十。”
老韩头淡淡道,
“那是湘西一带流传的阴邪法子,用百年阴沉木辅以邪术,接续断肢。
看似完好,实则被施术者操控,如同傀儡。
至于那护卫……你觉得他熟悉,可能是被什么人改头换面了,但一个人的气息是极难改变的。”
闻言,陈峥若有所思。
丁师傅接过话来,声音沉稳:“脚行这碗饭,吃的就是江湖血。
刘守山这些年手段酷烈,结怨太多。
有人用阳谋弄不过他,自然就会想阴招。至于裕昌当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那地方,确实是个龙潭虎穴。
刘守山怀疑它,不是没道理。
津门这地界,有些见不得光的脏东西,最终的去处,就是那里。
但正如老韩头所说,裕昌当铺本身,未必会直接对刘守山这种地头蛇下死手。”
“师傅,那当铺里供奉的,真是邪神?”陈峥想起刘守山的话。
老丁瞥了他一眼,语气肯定:“是不是邪神,不好说。
但绝不是什么正路子香火。
那东西,需要血食阴气供养……或者说,镇压。
裕昌当铺收那些脏当,未必全是为了牟利。
或许也是一种喂养。”
他话语沉稳,分析立足于人性和江湖,与老韩头偏重玄奇异闻的角度,形成互补。
陈峥闻言,心头微微发凉。
“所以,刘守山的腿,还有他身上的异状,未必是裕昌当铺亲手所为,但很可能与之有关联?
或者被人利用了那里的东西?”
“更可能如此。”
老韩头点了点头,肯定了陈峥的推断,
“这种嫁祸阴人的法子,在江湖阴私手段里,并不少见。”
陈峥若有所思。
两位长辈的分析,一者玄奇,一者务实,相互印证,让他对眼前的迷雾看得更清了些。
“师傅,韩伯,那刘守山所求之事……”
丁师傅哼了一声,不屑道:
“他倒是打得好算盘,想借我们的手去替他挡灾解难。
一张房契,就想买条命么?”
陈峥接着说:“不过,裕昌当铺这条线,既然浮出来了,徒儿觉得也不能视而不见。
吕龟的鬼手,那护卫的来历,还有刘守山身上的异气,都得弄明白。”
陈峥此言并非无端。
话音方落,但见道书上墨痕游走浮凸,【差使】二字跃然而出,墨迹未干,周遭光点已汇作详尽篇章。
【差使:破煞·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