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的不是形意拳那套东西了。
看架势,倒像是拦手门那套常见的“拦手拳”。
讲究个近身短打,出手快,落手狠。
陈壮到底是成年人了,筋骨硬,
一招“拗步捶”使得有些僵,额头上汗水滚豆子似的往下掉,喘气也粗。
但他咬紧了牙关,眼睛盯着老丁的手势,一丝不苟地模仿。
那身粗布褂子,后背心全被汗水溻透了,紧紧贴在肉上,能瞧见底下肌肉一棱一棱地绷着。
陈闲年纪小,骨头软,学得快,一招“叶底偷桃”使得有模有样,小脸涨得通红,满是兴奋劲儿。
就是下盘还有点飘,老丁一声低喝:“腰塌下去!脚跟扎稳了!你小子当是摸鱼呢?”
陈闲赶紧一缩脖子,把屁股往下沉了沉。
陈峥没吱声,悄悄走到廊檐下阴影里站着看。
他把手里拎着的一大包东西放在廊下的小木桌上。
只见,油汪汪的酱肘子用荷叶包着。
还冒着热气儿的狗不理包子叠在草纸里。
一大块红亮亮的天津熬鱼。
旁边还有一包花生米、一包酱杂拌,外加一壶散装老白干。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地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光晕。
大哥和三弟的影子随着动作变换,汗水在光线下亮晶晶的。
厨房那边倒是安静,想来是因为自己没回来,大哥他们也没心思张罗饭食。
这光景,跟他刚才在脚行大堂里经历的那番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边是你死我活的算计,是枪口冒出的硝烟味,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这边呢,是活生生的人气儿,是让人心窝子发暖的烟火家常。
还有这桌上实实在在的好吃食。
老丁眼角的余光早就瞥见陈峥进来了,但没立刻点破。
直到陈闲那一招使得勉强过了关,他才直起腰,收了势。
从旁边拎起搭在椅背上的汗巾,抹了把脸,慢悠悠开口:
“回来了?站那儿当门神呢?”
鼻子跟着抽动两下,目光就落在了廊下那堆吃食上,
“嗬!酱肘子、熬鱼、狗不理……你小子,你这是把半条街的吃食都搬回来了?看来今儿这趟收获不小啊。”
他脸上露出些真切的笑意,打趣道。
陈壮和陈闲这才注意到陈峥,都收了架势。
陈闲欢叫一声:“二哥!这么多好吃的!”
小鼻子使劲嗅着空气里的肉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陈壮脸上也露出憨实又放松的笑,看着那满桌的菜,
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又满是欣慰:“阿峥,这……这也太破费了。”
陈峥走过去,先给老丁行了礼:“师父。”
然后对大哥说:“破费什么,往后咱家日子就该这么过。
赶紧的,收拾桌子,开饭!”
“哎!好嘞!”
陈壮应着,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赶紧去厨房拿碗筷盘子。
陈闲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帮忙,手脚麻利地把包子、酱杂拌装盘。
午饭就摆在廊檐下的阴凉地里。
一张小方桌摆得满满当当。
一大海碗颗粒分明的白米饭。
浓油赤酱、颤巍巍的酱肘子切得薄厚均匀。
红亮亮、香气扑鼻的天津熬鱼。
油浸浸的花生米,五味俱全的酱杂拌。
还有一笼屉雪白松软、兜着油汁的狗不理包子。
旁边烫着一壶老白干,酒香菜香,弥漫四周。
老丁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
先夹了一筷子熬鱼肚皮上的肉,放进嘴里咂摸咂摸,点点头:
“嗯,手艺不错,火候到位,味儿正!”
又拿起一个包子,一口咬下去,汤汁滋了出来,他赶紧吸溜一口,满足地叹道:
“这狗不理,还是得吃刚出笼的!”
陈峥给师父斟上一杯酒,又给大哥也倒了一杯。
陈壮平时极少喝酒,今天高兴,也端起了杯子。
陈闲啃着肘子肉,吃得满嘴流油,小肚子很快就圆滚滚的了。
“大哥,你也吃鱼,这鱼刺少。”
陈峥给陈壮夹了一大块鱼腩。
“哎,好,好,我自己来。”
陈壮嘴里塞着包子,含糊地应着,眼圈却有些微微发红。
他想起以前,别说这样一桌菜了,就是逢年过节,也难得见几次荤腥。
弟弟有出息了,这个家,真的熬出头了。
老丁抿了口酒,看着这兄弟三人,尤其是陈壮那掩饰不住的激动,心里也明白。
他慢悠悠地吃着菜,对陈峥说:“这有了进项,日子是该宽绰些。
不过,峥小子,钱来得快,去得也快。
心里得有杆秤,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也不能糟蹋。
尤其是这老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露富招风,可不是什么好事。”
“师父放心,弟子晓得轻重。”
陈峥点头。
他知道师父这是提醒他财不露白,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饭桌上气氛活跃,主要是陈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陈壮时不时憨厚地笑几声。
老丁话不多,但脸上线条柔和了许多。
陈峥看着这景象,心里那份因为杀戮而残留的戾气,渐渐被平淡温馨的氛围冲刷殆尽。
这才是他拼死拼活想要守护的东西。
酒足饭饱,老丁慢条斯理地品着最后一点酒,掏出烟袋,按上一锅烟丝,点着了,吧嗒吧嗒吸了两口。
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看着陈峥,像是随口提起:
“峥小子,今儿个这关,算你闯过去了。
我猜,以你小子的性子,手段会狠些,但对付那些豺狼,不狠不行。
这点,你做得对。”
陈峥放下筷子,认真听着。
“不过,”
老丁话锋一转,烟雾后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脚行那滩水,你才刚蹚进去。
刘刀是条地头蛇,今天吃了瘪,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上头,还有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爷叔’。
那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
你占了先机,往后更得步步为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弟子明白。”陈峥沉声应道。
“明白就好。”老丁磕了磕烟灰,看似不经意地接了一句,
“对了,跟你提个醒儿。
明儿个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是武营的‘开门纳新’,你小子可别忘了时辰。”
陈峥心头一动。
武营“开门纳新”?
这事师父之前并未详细提过,想来是某种不成文的规矩。
师父在此刻特意点出,他立刻记在心里,郑重回道:“谢师父提醒,弟子记下了,明日一定早早前去。”
“嗯,记下就好。”
老丁不再多说,又吸了口烟,目光投向院子里明晃晃的阳光,仿佛刚才只是提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吃完饭后,老丁又指点了几句陈壮和陈闲练拳的窍要,便起身要走。
陈峥送到门口。
临出门前,老丁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院落。
午后的阳光把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桌上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
他对着陈峥,提点道:
“家业是个好东西,能拴住心,让人走路踏实。
可有时候,也是挂脚的藤蔓,容易让人迈不开步。
这其中的分寸,你得自己拿捏准了。
明儿的事,紧要,别误了。”
说完,他拎着烟杆,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踱进了巷子深处。
身影很快消失在墙影里。
陈峥站在门口,望着师父消失的方向,心里反复咀嚼着最后那几句话。
家业与前途,牵挂与决断……师父这是在点他。
而“明儿的事,紧要”,更是点名了明早拜入营内的重要性。
他转身,合上院门。
院子里,陈闲正帮着大哥收拾碗筷,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练拳的趣事。
陈峥看着他们,目光沉静。
乱世如洪流,个人如萍梗。
但他如今,明劲有成,手里有了钱,有了需要守护的人,更是多了身官皮。
眼前总算有了一条可以向上攀爬的路。
陈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欢喜,路要一步一步走,关要一重一重闯,得戒骄戒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