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师傅叼着烟袋锅子，不紧不慢地回了津善学堂。
午后的日头白晃晃的，晒得地皮起烟。
学堂小院里那棵老槐树上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更添燥热。
他刚推开大门，就见树底下那方石凳上，坐着老韩头。
老韩不像平日那么松散，腰杆挺得直了些。
只是眯着眼，望着树影缝隙里漏下的光斑，像是在琢磨什么紧要事情。
听到门响，他头微微一偏，目光便落在了丁师傅身上。
“回来了？”老韩道。
“嗯。”丁师傅应了一声，反手带上门。
走到井边，打起半桶清凉的井水，哗啦一下浇在脸上，呼出一口浊气。
他用汗巾擦着脸，走到树荫下，在老韩头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摸出烟袋，慢慢装着烟丝，“看你这样，是瞅见什么了？”
老韩头没直接回答，而是往前倾了倾身子，看着老丁：
“你跟我掏个底，你新收的这个徒弟，陈峥，到底是什么路数？”
老丁划着火镰，点燃烟丝，吧嗒了两口，烟雾缭绕中，他眼皮耷拉：
“能有什么路数？
一个机灵肯吃苦的后生，老城西沽人遭了难。
怎么？你之前不是给他看过相了吗？”
老丁不解道。
老韩头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继续道：“老丁，‘褚督办’何许人物？
就连刘督军都得喊一声大哥！
他推荐给督军的特派员，被当众一枪毙了，干净利落。
曲家那个大少爷曲文峰，被逼着吃下了一海碗葱花面，当场吐得昏天黑地。
还有那个吴德，三刀六洞，活活给剐了。
下手的人，就是你口中那个‘想学点本事立身’的后生，陈峥！”
老丁抽烟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只是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老韩头盯着老丁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却只见一片沉静。
他继续道：“老丁，咱们哥儿几个，当年在神机营，什么阵仗没见过？
杀人放火，眉头都不该皱一下。
可你这徒弟……不一样。
他杀人，不是为了逞凶斗狠，那眼神里的东西，我看得懂，是‘规矩’。
他立的规矩！
更难得的是，事毕之后，我亲眼瞧见，他对一个为曲家所害、哭诉无门的老瞎子，
说了一句‘会有那一天的，而且不会远’。
这话，是给那老瞎子，也是给津门卫无数受屈的百姓。
这就相当于递了一颗定心丸，埋了一颗火种！”
老韩头越说越激动：
“杀伐果断，恩威并施，更难得是胸有丘壑，心存一念之仁！
这可不是寻常江湖草莽的路数，这是……这是能成大事的坯子！
老丁，你跟我说实话，这孩子，你真觉得他只是个普通后生？”
老丁沉默地抽着烟。
烟雾将脸上皱纹勾勒得愈发深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抬眼看向老韩，眸光复杂：
“我收他时，只看出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心性坚韧。
至于今日之事……我料到他会被逼出手，却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有这个格局。”
他顿了顿，说道：“老韩，咱们这把年纪，看人看骨，你觉得……他这锋芒，是福是祸？
“福祸相依！”
老韩断然道，“是龙是虫，得看他能不能过得了接下来的坎儿！
爷叔和曲家，还有褚督办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津门的水，浑得很呐！”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哟！你俩躲在这儿嘀咕什么大事呢？”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干净青布长衫，手提小布包的老者推门而入，正是沈伯安。
“伯安来了。”老丁招呼道，“没什么，老韩正跟我说街面上的新鲜事儿。”
沈伯安走过来，将布包放在石桌上，笑道：
“我可不是空手来的，新配了几贴舒筋活络的腰药，给你拿来。
刚在门口好像听到你们在说……谁成了大事的坯子？”
他目光在丁、韩二人脸上转了转。
老韩头看向老丁，老丁微微颔首。
老韩便简练地将脚行发生的事和他们对陈峥的评判，低声对沈伯安说了一遍。
沈伯安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化作些许震惊。
他捋着颌下稀疏的胡须，沉吟半晌，才缓缓道：
“当众枪决柳藏阴，逼屈曲文峰，活剐吴德……还对苦主许下承诺？
这……这真是一个十几岁的后生做出来的事？
老丁，你确定你这徒弟，不是哪位过江龙扮的？”
老丁摇了摇头，语气肯定：“根脚清白，就是这老城里长大的苦孩子。
只是……这心性和手段，确是远超我的预料。”
沈伯安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凝重起来：“若真如此，那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其胆魄、决断、乃至这一收一放的火候……老丁，你这次，怕是捡到了一件了不得的宝贝。
也可能……是抱回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小院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三个老兄弟，都是经历过前清覆灭、民国乱世的人物。
深知在这津门地界，出一个这样的人物意味着什么。
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良久，老丁磕了磕烟袋锅子，发出清脆响声，打破了沉寂。
他抬眼，目光扫过老韩和沈伯安，眸子中重新透出那道久经沙场的锐利：
“是宝是祸，光靠嘴说没用。
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
既然你们都觉得他不一般。
那明天神机营的‘开门纳新’，咱就不能按老章程办了。”
老韩头眼神一亮：“你的意思是……”
老丁沉声道：“得加加码，试试他的成色到底有多深。
看看他这把刀，到底能有多快，多韧！”
沈伯安微微皱眉：“开门纳新本是走个过场，你突然加码，万一……”
“没有万一。”
老丁打断他，“若是连这关都过不去，那他今日在脚行的所作所为，
不过是无根之萍，迟早惹来杀身之祸，趁早泯然众人对他才是好事。
若能过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那说明，这津门卫，或许真要因他而变了天色。”
丁师傅揉着额角，说道：“寻常考验，怕是试不出他的深浅。
得给他找个够分量的‘门槛’！
我打算设下‘纳新三关，分别为：武！术！医！’”
紧接着，丁师傅看向老韩，目光深邃：
“老韩，我记得……你跟‘他’，还有些香火情分？”
丁师傅这一句话，宛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老韩头和沈伯安心头激起了千层浪。
院子里霎时静了下来，连嘶鸣的知了都仿佛噤了声。
只剩下日头晒着地皮，热气袅袅蒸腾。
老韩头那张惯常松散的脸皮，绷得紧紧的：“老丁……你这话，可是当真？
请张状元？
他那缕精气神儿，封在‘状元袍’里多少年了？
咱们哥几个几年前去拜谒，都觉着那股血煞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让陈峥一个半大孩子去闯？
这……这哪里是纳新，这是要掂量真龙天子份量啊！”
沈伯安也急急插言：
“老丁，三思啊！
武状元张三甲，那是前清挂了号的顶尖人物。
一身武进士的根骨和傲气，化作精气神儿，比活人更难缠！
陈峥就算有天大的能耐，毕竟年纪轻，根基浅。
万一被那煞气冲撞，伤了筋骨根本，我这儿虽有良药，只怕也难挽回！”
丁师傅却不言语，似乎思索了良久，他才开口：
“老韩，伯安，咱们都是土埋半截脖子的人了，见过风浪，也蹚过浑水。
你们觉得，津门卫眼下这潭水，还不够浑么？
陈峥今日露了锋芒，是福是祸，就在两可之间。
若是块真金，就得用猛火来炼！
张状元这一关，是武关，考的是他的筋骨、胆魄。
还有……他骨子里有没有那股子‘势’！
若是连这一缕营中前辈英灵都镇不住，往后怎么去镇那些活蹦乱跳的妖魔鬼怪？”
“至于伤了根基……伯安，你是医道圣手，该明白。
有些关，闯过去便是脱胎换骨。
闯不过去，也只能说明他命里担不起这份造化。”
沈伯安闻言，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话虽如此，但这武关分量确实太重。
老丁，你既执意如此，我这医关，也得相应调整。
不能只考些寻常的认药辨穴了，得试试他的心性仁念与应变之智。”
老韩头这时却眼神一亮，接过话头：
“武关考胆魄筋骨，伯安的医关考心性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