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走下楼梯,脚行大堂里已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有隐约的水渍和丝丝的血腥气。
胖子和瘦猴混在刘刀那群手下中间,低眉顺眼。
但眼神却不时焦急地瞟向陈峥的方向,既显担忧又不敢轻易上前。
陈峥目光扫过他们,并未停留,仿佛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刘刀的手下们。
他径直走向门外,经过胖子和瘦猴身边时,他的脚步似乎无意中缓了半拍。
目光与两人短暂交汇,极轻微地朝外面方向偏了一下头。
胖子和瘦猴都是机灵人,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陈峥的意思。
两人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和紧张,互相使了个眼色。
趁着刘刀正心烦意乱、无暇他顾,其他人也各怀心思之际,溜出了大门。
随后,闪进脚行外小巷拐角处等候。
陈峥与守门的兵丁点了点头,也走进了小巷。
阳光被高墙切割,巷内阴凉而安静,与大堂内的肃杀全然不同。
“阿峥……不,特派员……”胖子见陈峥过来,舌头都有些打结。
陈峥看着两位师兄惊魂未定的样子,脸上那层威严褪去。
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抬手拍了拍胖子的肩膀:“两位师兄,吓着了?”
“有、有点儿……”
胖子老实承认,擦了把额头的汗,“刚才那阵仗,太吓人了!你……你真是那个……”
“我是陈峥,以前是,现在也是。”
陈峥打断他,语气认真,“刚才那些,是给外人看的。对你们,我还是我。”
瘦猴相对镇定些,但眼神里也充满了担忧:“陈兄弟,你现在这身份……以后怕是更凶险了。”
陈峥点点头,压低声音,看着两位师兄,神色凝重:
“刚才的情形你们都看到了。我如今是坐在火山口上,看着风光,实则步步杀机。”
他顿了顿,直接切入核心:“你们明面上还是刘刀的人,这层身份现在对我们很有用。
刘刀今日被迫屈服,心里绝不会甘心。
他上面,还有脚行真正的东家——爷叔。”
听到爷叔两个字,胖子和瘦猴脸色都更加严肃起来。
爷叔才是脚行背后真正的话事人,神秘且实力深不可测。
连刘刀也只是他摆在明面上的代理人。
“我要你们帮我盯紧刘刀。”
陈峥声音压得更低,
“尤其是他接下来会不会,以及如何向爷叔汇报今天的事。
爷叔的态度,至关重要。
这老城区的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深。”
胖子和瘦猴立刻明白了任务的危险性和重要性。
监视刘刀,探听爷叔的动向,这无异于火中取栗。
“放心,阿峥,这事交给我们!”
胖子拍着胸脯,尽管手还有点抖,但眼神坚定,
“我们在脚行底层,反而容易听到些风声。”
瘦猴补充道:“我们会小心行事,绝不暴露。
陈兄弟,你自己更要当心,刘刀今天丢了这么大面子,还死了吴德,他不敢明着来,暗地里肯定会使绊子。”
“我知道。”陈峥点头,
“你们也要记住,安全第一。万一……万一情况不对,立刻抽身,保命要紧。”
“明白!”两人重重点头。
“好了,分开走,别让人起疑。”
陈峥说完,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便让两人先走。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绕回了脚行前堂。
陈峥这才信步走出,融入人流之中。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面上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喧嚣。
但细细品味,喧嚣里却掺杂了不少的窃窃私语。
枪毙柳藏阴、逼曲文峰吃面、活剐吴德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已经在这片街坊迅速传开。
人们看到陈峥走来,目光瞬间聚焦,又立刻惊慌地散开,假装忙碌。
敬畏、恐惧、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那些躲闪的眼神中不断变换。
陈峥仿佛浑然不觉,看似随意地沿着街边散步。
实则,凝神听着风中飘来的只言片语。
“……真开枪了……柳爷脑袋开瓢……”
“……曲大少吐得那叫一个惨……”
“……吴德被捅了三刀,血刺呼啦的……”
“……狠人呐……这津门老城要变天了……”
他走过一个卖烟卷的小摊,摊主吓得手一抖,烟卷撒了一地。
陈峥脚步未停,继续往前。
拐过街角,有棵老树。
树下,围着一小圈人。
中间是那个衣衫褴褛、双目浑浊的老瞎子,正扯着嘶哑的嗓子,激动地跟周围人比划着:
“……听见没?听见没!枪响!
那是恶人有恶报!
柳藏阴那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死了活该!”
老瞎子唾沫星子横飞,
“还有曲家那个王八羔子!让他吃葱花面!哈哈哈!报应!真是报应啊!”
旁边有人低声提醒:“老瞎子,小声点!不要命啦!”
老瞎子却浑不在意,用竹竿使劲杵着地,老眼里滚下泪来:
“我怕啥?我一把老骨头怕啥?
我就是恨呐!恨我不能亲眼看着曲文峰那狗日的遭报应!
小翠多好的闺女啊……还有老许头……就因为他们曲家少爷一时兴起,就……就都没了啊!
老天爷要是开眼,就让那姓曲的不得好死!
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净!”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愤。
陈峥恰好在这时,不紧不慢地经过了老瞎子的身边。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陈峥,又看看口无遮拦的老瞎子。
老瞎子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停下了哭诉,茫然地望着前方。
就在这死寂之中,陈峥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
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的安慰。
一句轻飘飘的话,随着微风,送入了老瞎子的耳中:
“会有了那一天的,而且不会远。”
话音落下,陈峥的身影已渐行渐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瞎子整个人却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僵住了!
他那双瞎了多年的眼睛徒劳地睁大,朝着陈峥声音消失的方向。
嘴唇颤抖起来,手里的竹竿掉在地上。
“他……他……”老瞎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抓住旁边一个人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
“刚……刚才过去的是谁?是谁跟我说话?!”
被他抓住的人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是……是陈……陈特派员……”
“陈特派员……陈特派员……”
老瞎子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
突然,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松开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朝着陈峥离去的方向,不住地磕头,额角瞬间见了血痕。
他不是在跪拜权势,而是在跪拜迟来的希望。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老瞎子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已久的呜咽声,
“小翠……老许头……你们听见了吗?
有人……有人记得你们啊……有人……要给你们讨债了啊……”
周围的人群寂静无声,看着老瞎子的模样。
再回味刚才陈峥那句轻描淡写的话,一股复杂的情绪在每个人心中蔓延。
这位新来的年轻特派员,手段狠辣如阎罗,却似乎……心里还揣着一杆秤。
陈峥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老瞎子的反应。
他不需要众人的感恩戴德,他只是在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自古如此。
念头压下,此时日头正当午。
白晃晃的太阳晒得路面起了一层虚烟,踩上去都觉得烫脚底板。
陈峥提着一大包东西,步子迈得稳当,心里也踏实。
穿过几条熟悉的巷子,远远瞧见自家那扇大门,耳朵里却先听见院里传来的动静。
不是往常这个时候该有的淘米洗菜声,倒是一声声短促有力的呼喝。
还夹杂了脚步踏在土地上的闷响。
他心下好奇,推开虚掩的院门。
只见院子里那棵老树枝叶茂盛,投下好大一片阴凉。
阴凉地里,老丁扎着马步站在那里。
一身灰布短褂收拾得利利索索,眼神跟刀子似的,正盯着场子里的两个人。
场子里,大哥陈壮和三弟陈闲,正跟着老丁的架势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