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藏阴眉心多了个血窟窿,后脑勺掀开个大口子。
红的白的,喷溅出去老远。
他身子被带得向后一仰,那双桃花眼还瞪着,残留了惊愕与不甘。
谁能想到,李逵被李鬼杀了?
他直挺挺砸在地上,溅起些许灰尘。
枪声在大堂里撞出回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僵住了。
谁也没想到陈峥说开枪就开枪,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浓烈的血腥气夹带火药味,迅速弥漫开来,压过了之前的骚臭。
曲文峰离得近,脸上被溅了几点温热。
他下意识一抹,看到了猩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他指着陈峥,手指抖得不像话,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刀和熊阔海身子微微发抖。
他们麾下的保镖打手们一阵骚动,手纷纷摸向腰后的砍刀。
可看到常英那些兵丁已然抬起枪口,黑洞洞的对着场内,谁都不敢妄动。
吴德直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裤裆湿漉漉一片。
黄二姐吸了口气,身子随着枪声微抖,眼底却闪过一丝快意。
不远处的老韩头吧嗒着旱烟,仿佛眼前死人不过是寻常事。
胖子和瘦猴互相搀扶着才没瘫倒。
胖子嘴里念念叨叨:“杀……杀人了……陈兄弟,他……真杀了……”
常英的心也是一沉。
他虽然得了六太太的吩咐,但陈峥当众击毙柳藏阴,这事就再无转圜余地,必须一条道走到黑。
他厉声喝道:“都别动!柳藏阴冒充特派员,罪有应得!
陈特派员执行法纪,谁敢造次,格杀勿论!”
他这话是对着自己手下和在场所有人喊的,既是表态,也是震慑。
兵丁们枪栓哗啦作响,枪口抬得更高,不断扫视全场。
陈峥吹散枪口一缕青烟,手腕一翻,枪已插回腰间。
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平静,转向刘刀:
“刀头,麻烦弟兄们清理一下。这地方,还得议事。”
刘刀身子一颤,立刻应道:“是!特派员!”
随即挥手命令身后的几个汉子:“拖下去,弄干净!”
几个汉子上前,拖起柳藏阴的尸身,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拖痕。
有人提来水桶墩布,默不作声地擦拭血迹。
整个过程迅速,却让人感到压抑。
只有水声和摩擦声,衬得大堂愈发寂静。
陈峥这才缓步走向刚才的主位。
那张太师椅宽大,此刻不知被谁,铺上了锦垫。
他拂了拂衣襟,坦然坐下,目光扫过台下众人。
曲文峰、刘刀、熊阔海等人脸色变幻不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都坐下吧。”陈峥开口,“会,还没开呢。”
曲文峰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坐回原位,却如坐针毡。
刘刀和熊阔海对视一眼,也阴沉着脸坐下。
他们带来的手下则警惕地围拢在身后,与常英的兵丁隐隐形成对峙。
常英很识趣,没有再去坐主位旁边那把椅子。
而是站在陈峥侧后方半步之地,俨然以属下自居。
这细微的变化,落在吕龟眼里,更是滋味复杂。
谁能想到常爷,能被人叫爷的人物,成了青年的手下?
谁都没料到,这位十八出头的青年,不仅没死,更是摇身一变成了权势滔天的特派员。
陈峥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放下。
他看向曲文峰,淡淡道:“曲公子,柳藏阴说是你撺掇他来的这儿,要除了我这‘不懂规矩’的。
这话,你怎么说?”
曲文峰心头一紧,强笑道:
“陈特派员,这……这纯属柳藏阴临死攀咬!
我曲家对督军忠心耿耿,怎么做这种事?
是他!
是他自己贪图津门油水,又想巴结我曲家,才自作主张……”
“哦?”陈峥尾音微微上扬,
“那就是说,柳藏阴冒充特派员,与你曲家无关?
你曲公子今日前来,也只是被他蒙蔽?”
“对对对!正是如此!”
曲文峰连忙顺杆爬,额上冷汗直冒,
“我也是受他欺骗,险些误会了特派员!实在是……惭愧!”
陈峥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看向刘刀和熊阔海:
“刘爷,熊爷,二位呢?刚才似乎也对陈某这‘特派员’身份,颇有疑虑?”
刘刀干笑两声,抱拳道:“陈特派员说笑了!
我等江湖草莽,眼拙,一时没能认出真神,多有得罪,还望特派员海涵!”
他态度转变极快,能屈能伸。
熊阔海也瓮声瓮气地道:“俺老熊是个粗人,只听督军府的令!
既然六太太和常爷都认了您,那您就是特派员!
之前有啥不对付的,您大人大量!”他话说得直白,却也表明了态度。
陈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杀柳藏阴立威,借六太太和常英压服众人,迅速稳住局面。
至于曲文峰,既然六太太说了暂时不能动,那就先敲打一番,日后再算总账。
“既然误会澄清了,那咱们就说说正事。”
陈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
“督军府派我来,一是整顿津门老城区秩序。
二是筹措军饷,以备不时之需。
以往的各家规矩,照旧。
但该上交的份子钱,一分不能少,而且,从本月起,加三成。”
“加三成?”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这帮派头目们互相交换着眼色,面露难色。
津门码头利益虽大,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开销也大。
突然加三成,等于从他们身上硬剜下一块肉来。
刘刀沉吟道:“特派员,不是我等不愿为督军分忧,
只是这三成……是否有些急切了?
各家摊子大,弟兄们也要吃饭……”
熊阔海也嘟囔道:“是啊,这加得也太多了点……”
曲文峰没说话,但眼神闪烁,显然也在算计着得失。
陈峥早料到他们会是这么反应,不紧不慢地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
督军的难处,想必各位也明白。
这三成,不是跟我陈峥要,是给督军府的军饷。
谁若觉得为难,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我陈峥绝不为难他。”
他语气平淡,但“绝不为难”四个字,配合着地上尚未干透的血迹,却让人感到森然寒意。
站出来?
柳藏阴的尸体刚拖出去,谁还敢当这个出头鸟?
刘刀脸色变了变,最终挤出笑容:“特派员言重了!
为督军效力,是我等的本分!
加三成就三成!我脚行,绝无二话!”他率先表态。
熊阔海见刘刀服软,也只好梗着脖子道:“俺……青帮也没话说!”
其他小帮派的头目见两大帮都认了,哪还敢反对,纷纷附和。
“我等愿听特派员号令!”
“加三成,应该的!”
曲文峰见状,心知大势已去,自己若再强硬,只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他强忍着憋屈,拱手道:“我曲家……自然代表商会,也支持督军府决策,会按时足额上交份子钱。”
陈峥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看不出深浅的笑意:
“很好。
既然各位都深明大义,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具体细则,常爷会派人跟各位对接。”
常英立刻应声:“卑职遵命!”
陈峥又道:“另外,还有一事。
柳藏阴虽已伏法,但他带来的影响需消除。
即日起,津门老城区的治安,由常爷的警备旅暂时接管。
协助各位维持秩序,防止宵小作乱是,顺便缉拿乱党!
各位没意见吧?”
缉拿乱党四个字落在了黄二姐耳中,她的脸色一变再变。
陈峥这话等于是在各家地盘上插进了钉子。
刘刀和熊阔海脸色都有些难看,但枪顶在脑门上,只能点头同意。
“全凭特派员安排。”
大局已定。
陈峥三言两语,借势立威。
不仅坐实了特派员身份,还强行加饷,安插兵力。
将津门老城区的控制权,牢牢抓在了手中。
保委会原本是四方执掌,如今成了督军一家独大。
这番手段,狠辣果决,让在场这些老江湖都感到脊背发凉。
“既然如此,今日大会就开到这里吧。”
陈峥站起身,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
最后落在常英脸上,摸了摸肚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
“常爷,忙活这大半天,有点饿了。”
常英立刻道:“特派员辛苦了!我这就让人去准备酒席,给各位压压惊!”
一旁的刘刀也是人精,连忙凑上前建议道:
“陈兄弟……不,陈特派员,这时候也快到正午哩。
我知道脚行旁边新开了家‘聚仙楼’,厨子是南边来的,手艺地道!
要不咱们移步,边喝边聊?”
陈峥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看似随和,却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大鱼大肉腻了。这打打杀杀的刚过,就想吃点清淡的,顺顺气。”
他目光一转,仿佛不经意般,落在了脸色依旧苍白的曲文峰身上。
曲文峰被这目光一罩,心头一紧。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又不敢,只能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陈峥嘴角的弧度深了些,语气温和得令人发毛:
“曲公子,看你脸色不太好,怕是也受惊了吧?一起吃点?”
不等曲文峰推辞,陈峥便对常英吩咐道:
“常爷,麻烦让厨房下两碗阳春面来。清淡点,汤头要鲜。”
他顿了顿,盯着曲文峰微微颤抖的身子,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对了,我那碗,多放葱花。曲公子这碗……”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看着曲文峰的瞳孔因恐惧而收缩,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
轻描淡写地接上:
“哦,曲公子是讲究人,怕是也喜欢这口鲜香。
给他那碗,也多放点,越多越好。”
“多放葱花!”
四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曲文峰耳边炸响!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悦来客栈!
老许头!
小翠!
那碗决定生死的面!
那个关于葱花的残忍游戏!
自己当初用来戏弄、虐杀他人的手段,此时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陈峥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这不是在吃面,他这是在用钝刀子割我的肉!
他是在告诉我,我现在就是那个待宰的羔羊,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曲文峰只觉得四肢冰凉僵硬。
他想开口,想说“我不饿”,想说“我不吃葱花”。
但喉咙像是被手扼住,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常英应了声“是”,转身吩咐手下快去准备。
大堂里刚刚稍有缓和的气氛,瞬间又变得诡异起来。
刘刀、熊阔海这些老江湖,虽然不明就里,但察言观色是天性。
陈峥这看似平常的吩咐,和曲文峰如同见了鬼般的脸色,无不透露着极不寻常的意味。
他们互相交换眼神,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多问一句。
黄二姐垂着眼,她隐约听过悦来客栈的传闻。
心中已然明了,不由得对陈峥的诛心之举暗叹一声,好狠的手段!
杀人不过头点地,精神上的凌迟,比一枪崩了曲文峰更折磨人!
韩老头吧嗒了一口旱烟,心中暗道:陈小子,这碗面,怕是比刚才那枪还烫嘴啊。
曲家这小子,今晚怕是难以下咽了。
胖子和瘦猴面面相觑,胖子低声咕哝:
“阿峥……陈兄弟咋突然要吃面了?还点名要葱花?”
瘦猴却隐隐觉得不对劲,扯了扯胖子的衣角,示意他别多嘴。
整个大堂安静得可怕,隐约听见曲文峰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他额上的冷汗汇成股流下,滴落西装上。
曲文峰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尤其是陈峥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对曲文峰来说都是煎熬。
他仿佛能听到后厨下面条的水沸声,能想象到葱花被切成碎末,散发香气。
那对他来说,已是死亡的味道。
不久,两名兵丁端着托盘快步走来。
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清亮的汤底,雪白的面条。
唯独那上面铺着的一层密密麻麻,几乎盖住了面条的碧绿葱花,格外扎眼。
一碗放在了陈峥面前。
一碗,被端到了曲文峰面前的茶几上。
热气蒸腾,葱花的辛辣香气弥漫开来。
陈峥拿起筷子,轻轻搅动了一下自己碗里的面。
挑起点缀着葱花的面条,吹了吹气,然后吸溜一口吃了下去,赞道:
“嗯,汤鲜味美,葱花提香,不错。”
他吃得很香,很从容。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身体僵直的曲文峰,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人感觉毛骨悚然:
“曲公子,别客气,趁热吃啊。”
“你这碗,我特意嘱咐了,多放了葱花。”
“你看,绿油油的,多有生气。”
曲文峰盯着眼前那碗面。
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视线。
但那层厚厚葱花绿得刺眼,绿得诡异。
仿佛不是食物,而是坟头滋生的苔藓,有股腐朽的气息。
陈峥那句“多有生气”,在曲文峰耳中扭曲成了“多有死气”。
他好似又看到了悦来客栈那晚,小翠惨白的脸,老许头倒下的身影。
以及自己当时残忍而愉悦的笑容。
报应,这就是报应!
而且是以一种他最为熟悉的方式降临!
“吃啊,曲公子。”
陈峥的声音再次响起,像鞭子一样抽在曲文峰的心尖上,
“面凉了,就坨了,味道可就差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曲文峰和那碗葱花面上。
刘刀、熊阔海等人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眼神里充满了幸灾乐祸和一丝敬畏。
这位年轻的特派员,杀人诛心,手段比他们这些老江湖还狠辣!
常英面无表情,但微微绷紧的下颌显示内心的不平静。
曲文峰的手指颤抖,试图去拿桌上的筷子。
那双平日里用来把玩雪茄、抚摸女人脸颊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筷子在他指尖滑落,掉在茶几上。
“啪嗒!”
在这寂静的大堂里清晰可闻。
曲文峰额上的冷汗流得更急了。
脸色从苍白转向死灰。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一股呕吐感涌了上来。
他看着那碗面,绿色的葱花在他眼中开始旋转,仿佛变成了一张张嘲讽的鬼脸。
“看来曲公子是嫌这筷子不顺手?”
陈峥慢条斯理地又吃了一口自己的面,咀嚼了几下,咽下。
然后拿起一旁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常爷,给曲公子换双银筷。
曲家大少爷,金贵,得用配得上的家什。”
常英立刻示意,一名兵丁快步取来双亮闪闪的银筷子,放在曲文峰手边。
银筷冰冷的光泽微微刺痛曲文峰的眼睛。
这哪里是餐具,分明是刑具!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绑在刑架上的囚犯。
而陈峥就是那个准备行刑的刽子手。
“曲公子,请吧。”
陈峥的目光淡然,“还是说,曲公子对这面……有什么不满意?
是汤不够鲜,还是葱花香得不对你的胃口?”
曲文峰浑身一颤。
他听出了陈峥话里的威胁。
不满意?
他敢不满意吗?
柳藏阴的尸体可刚拖出去不久!
他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屈辱和恐惧。
曲文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一般。
他不喜欢吃葱花,从小就不喜欢,甚至十分厌恶。
可如今,也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抓起那双银筷。
只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筷子碰到碗边,发出叮当声。
紧接着,几乎是戳着夹起一筷子面条。
面条裹挟大量的葱花,颤巍巍地被提溜起来。
碎末沾在白面上,格外醒目。
他闭上眼,不敢去看,张开嘴,将那一筷子面塞进了嘴里。
葱花辛辣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爆开,夹带面条的温热和汤的咸鲜。
这本该是寻常的滋味,对曲文峰而言,却成了煎熬。
他仿佛尝到了血腥味,尝到了灰烬味,尝到了小翠临死前的绝望。
胃部剧烈痉挛,喉头滚动,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他机械咀嚼着,味同嚼蜡。
不,比嚼蜡还要痛苦千百倍。
每一口吞咽,都像是用砂纸摩擦着喉咙,艰难且疼痛。
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衫。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
看着这位津门曾经不可一世的曲大公子,如何在一碗普通的葱花面面前,尊严尽失。
陈峥不再看他,自顾自地吃完了自己那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然后放下碗,满足地叹了口气:“嗯,舒服多了。”
他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几乎虚脱的曲文峰,淡淡道:
“曲公子,看来这面,很合你胃口?
吃得这么……投入。”
曲文峰嘴里还塞着没咽下去的面条和葱花。
闻言一僵,再也忍不住。
“哇!”
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刚才勉强吞下去的东西,连同胃酸和胆汁,全都吐在了地板上。
污秽不堪,恶臭弥漫。
他吐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一齐流下。
整个人蜷缩在太师椅里,不住颤抖,哪里还有半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陈峥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嫌弃空气中的味道,对常英道:
“常爷,曲公子怕是身体不适。
派人送他回府休息吧。”
顿了顿,陈峥对曲公子道:“改日,我亲自上曲府登门拜访。”
“拜访”二字,咬得格外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