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英心领神会,他立刻挥手,两名强壮的兵丁上前。
一左一右搀扶起几乎瘫软的曲文峰。
曲文峰如同烂泥般被架着,经过陈峥身边时。
他抬起涣散的眼睛,对上陈峥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面没有胜利者的得意。
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曲文峰心里明白,这人分明是盯上了自己,连带着整个曲家也成了他的目标。
那些平日里神气活现的富家公子和摩登女郎,眼睁睁瞧着曲文峰被人拖走,脸上都露出惊骇之色。
一旁,曲文峰带来的几名保镖,尤其那个戴面具的,本要上前阻拦,可陈峥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扫了他一眼。
就那么一眼,面具人顿时僵在原地。
他晓得,只要自己稍一动弹,对方立马就会拔枪要了他的命。
他这念头,倒是一点没错。
陈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曾经鞭打过他大哥的面具人。
只不过,动手总得有个由头。
面具人按兵不动,陈峥也不好贸然拔枪。
眼下虽动不了面具人,但吴德那厮,他还是能收拾的。
陈峥心念一转,随即起身,朝神色各异的众人说道:
“今日的事,就到此为止。
各位回去后,管好手下,备齐该交的份子。
津门的天,变不了;但规矩,得照新的来。
散了吧。”
刘刀、熊阔海等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拱手:
“谨遵特派员吩咐!”
说罢便带着手下匆匆离去,一个个脚步仓促,神色惶惶。
他们得赶紧回去掂量清楚。
这位新来的特派员,究竟是何等手段。
刘刀刚转身要走,却被陈峥一声叫住:
“刀爷,且慢。
你我之间,还有一笔旧账未清。”
“陈特派员,您这是……?”
陈峥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据——正是先前吴德亲手写下的那一张。
常英使了个眼色,一名兵士上前接过,转递到刘刀手中。
刘刀一瞧字据,入手时,身子微微发颤。
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旁边昏死过去的表亲吴德。
字据保存得完好,上面写着:
【誓书】
立誓人吴德,今特登陈府之门.......如违此誓,天地共诛,甘受三刀六洞,死无全尸!
此时此刻。
刘刀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
纸上墨迹清晰,吴德歪歪扭扭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刺眼得很。
他眼角抽搐,心里把吴德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表亲骂了千百遍。
这混账东西,当初欺负人家势弱,如今陈峥权势滔天,这字据也就成了催命符!
紧接着,陈峥的话,字字砸在刘刀心坎上:
“刀爷,白纸黑字,红手印摁着。
江湖规矩,说话得算数。
吴德这誓,破了不是一星半点。
你看,是按他立的规矩办,还是……?”
刘刀额上刚下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按规矩办?
三刀六洞,死无全尸!
吴德再不堪,也是他表亲。
更是他脚行里一个管事的,真当众按规矩处置了,他刘刀脸上无光,手下人也难免兔死狐悲。
可不办?
眼前这位陈特派员,刚刚才眼都不眨地崩了柳藏阴,立威正盛。
摆明了是要拿吴德这事进一步立规矩,杀鸡儆猴!
自己若敢包庇,下一个被枪指着的,恐怕就是他刘刀了。
他心思电转,脸上硬是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抱拳道:
“特派员明鉴!吴德这狗东西,有眼无珠,冒犯了特派员虎威,更是自违誓言,天理难容!
该如何处置,全凭特派员发落!
我刘刀绝无半句怨言!”
他这话说得响亮,既是表态,也是把烫手山芋扔回给陈峥,自己先摘干净。
陈峥岂能不知他心思,淡淡一笑,目光扫过地上的吴德。
又瞥了一眼刘刀身后那些面露紧张之色的脚行汉子。
那些汉子怎么想的,他不在乎,陈峥现在要的就是吴德的命!
“刀爷深明大义,陈某佩服。”
陈峥一点头,语气平常:
“既然刀爷也说按规矩办,那就劳烦脚行弟兄帮我把吴德架起来,我亲自动手。”
四下里顿时没了声响,一群汉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上前。
陈峥目光一转,落到人群前头的吕龟身上。
“吕爷,您断了一条胳膊,眼下还剩几分力气?”
吕龟那条胳膊,十有八九是刘刀叫人砍的。
陈峥此刻点名问他,就是要看看这位脚行头目,还敢不敢跟刘刀争一争。
这话问得轻巧,落在死静的大堂里,却比先前的枪响更惊心。
所有的眼光,唰地一下,从脸色铁青的刘刀身上。
转向旁边那个一直不吭声的独臂汉子。
吕龟身子一抖,空袖管随之晃动。
断臂处的伤疤像是又被这句话撕开了,痛得钻心。
他抬起头来,眼里又是惊,又是羞。
还有一丝被硬逼出来、转眼又被恐惧压下去的恨。
他断臂这事,本是极隐秘的丑事,知道的人不多,也都闭口不提。
如今被陈峥当众捅破,等于把他没长好的伤口又血淋淋地剥开,晾在众人眼前。
更狠的是,陈峥问他“还有力气吗”。
这是逼他站队,逼他在刘刀和陈峥之间,当众选一边。
刘刀脸色顿时难看至极,眼神阴狠地瞪向吕龟,心里又惊又怒。
陈峥这一招,不单是要杀吴德立威,更是要借吕龟这个废人,搅乱他脚行内部!
吕龟断臂,本就是他刘刀的狠手,吕龟心里能没怨?
此刻陈峥把刀递到吕龟手上,吕龟会怎么选?
吕龟嘴唇哆嗦,喉咙里咯咯响,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看看陈峥,那双年轻的眼睛深不见底,什么情绪也没有,只在安静地等。
他又偷偷瞄刘刀,撞上一道满是警告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被架在火堆上烤,两边都是悬崖。
陈峥也不催,只耐心等着。
终于,吕龟像是被抽干了筋骨,他低下头,躲开所有视线,独手攥住衣角,嗓子干哑:
“陈、陈特派员……抬举了。
我吕龟……废人一个,哪还有、哪还有力气干这个……不敢……脏了您的手……”
他缩了,还是向刘刀屈服了。
毕竟陈峥再势大,也是刚来。
刘刀在脚行扎根这么多年,势力盘根错节。
他吕龟残废一个,老婆孩子还在津门,他赌不起。
刘刀一听,暗暗松了口气,下巴稍稍一松,立刻接话:
“特派员,吕龟伤还没好利索,确实不便。
这种粗活,哪能劳您动手,更不该叫伤号来。
我来安排!”
他怕陈峥再逼,赶紧转身对身后两个亲信厉声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把吴德这王八蛋给我架起来!按住了!听特派员吩咐!”
两个壮实汉子应声而出,利索地把昏死的吴德从地上拖起来。
一左一右架住胳膊,让他半跪在地,脑袋耷拉。
陈峥瞧吕龟的畏缩样子,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转眼就没了。
他本也没想吕龟真能立刻反咬刘刀,今天把这根刺埋下,就够了。
毕竟,日子还长。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吴德身上,杀意又起。
“既然吕爷不方便,那就不勉强了。”
陈峥慢慢站起身,没再用枪。
却朝旁边一个兵丁腰里一伸手,抽出一把匕首。
匕首闪着寒光,透着冷气。
“三刀六洞,是老祖宗的规矩。用枪,太快,太便宜了。”
陈峥的声音让堂里每个江湖人后颈发凉。
他一步步走到被架住的吴德面前。
吴德身子抽搐了一下,悠悠醒转。
他一睁眼,正对上陈峥手里冷森森的匕首。
吓得魂飞魄散,裤裆又湿了一片,骚臭扑鼻。
他杀猪似的嚎起来:“特派员!陈爷!饶命啊!
是我吴德瞎了眼!是我猪油蒙了心!您大人大量,饶我这条狗命吧!
我家产全给您!
我给您做牛做马……表兄!刘爷!救救我!救救我啊!”
刘刀别过脸去,不忍看,心里却骂吴德废物,更恨陈峥逼人太甚。
陈峥像是没听见吴德的嚎叫,左手一伸,捏住吴德下巴,逼他抬起脸。
那双绝望的眼睛直直对上冰冷的视线。
“吴德,你自个儿发的誓,天地共鉴。”
陈峥语气平淡,像说一件平常事,
“第一刀,还你对我小弟动手。”
话音未落,匕首已出!
快而准地一划!
“噗嗤!”
一声轻响,伴随着吴德的惨叫。
刃尖轻易地割断了吴德右手的手筋!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服。
这一刀,废了他一条手。
正是对应当初他对陈闲动手。
吴德痛得浑身抽搐,惨叫不止。
陈峥面无表情,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第二刀,偿你辱我家人之罪。”
匕首再次划过,这次是左手手筋!
吴德又是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双手彻底软了下去,全靠两个汉子架着才没瘫倒。
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再次昏厥。
大堂里鸦雀无声,只有吴德粗重的喘息。
刘刀的手下们个个面色发白,不敢直视。
常英带来的兵丁则面无表情,似乎见惯了生死。
胖子和瘦猴紧紧靠在一起,胖子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瘦猴则死死攥着拳头。
陈峥松开捏着吴德下巴的手,任由他脑袋耷拉下去。
他看了看匕首上沾染的血迹,手腕一抖,血珠甩落在地,形成几点红斑。
“第三刀,”
陈峥的声音依旧平静,“了结你背誓负约。”
这一次,他没有再切割筋腱。
匕首泛起一道寒光,刺入了吴德的心窝!
“呃……”
吴德身体一僵,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痛苦。
鲜血从胸口和嘴角汩汩涌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陈峥手腕一拧,匕首在创口内搅动了一下,然后拔出。
一股血箭飙射而出,溅在地面上,温热腥甜的气味再次弥漫开来。
三刀,刀刀见血,刀刀要害。
虽未必真是严格的六洞,但这三刀下去,吴德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应了他“死无全尸”的誓言。
至少,是个残缺不全的死法。
陈峥将沾满鲜血的匕首在吴德的衣服上擦了擦。
然后退后一步,避开流淌的鲜血。
对那两个架着尸体的汉子淡淡说道:
“拖下去,和柳藏阴的放一块,找个乱葬岗埋了。”
那两个汉子如梦初醒,连忙应声,拖着吴德尚有余温的尸身,快步离开。
地面上,又添了一道血痕。
整个行刑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犹豫。
这种方式比一枪毙命更具冲击力。
更能震慑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人。
刘刀看着表亲吴德的尸体被拖走,脸颊抽搐,心中五味杂陈。
既有兔死狐悲的寒意,也有对陈峥狠辣手段的深深忌惮。
他清楚,从今天起,在津门老城区,陈峥的话,就是铁律!
至少明面上,他必须绝对服从。
刘刀正琢磨着,耳边飘来陈峥的话音:
“刀爷,后天我再来拜访。
对了,记得到时领我去瞧瞧你们抓的那个乱党,这可是督军亲自交代的事。”
提审乱党!
闻言,刘刀回过神来,再一抬眼,陈峥转身离去。
大堂内弥漫的血腥气尚未散尽,脚行的人正在清理着狼藉。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陈峥没再多看那些神色各异的帮派头目,转身对常英略一颔首,便向二楼走去。
常英会意,立刻挥手让手下守住通道,自己则快步跟上。
穿过一道廊门,来到一间相对僻静的偏厅。
这里原来是保委会商议密事的地方,陈设简单,只有几张太师椅和一张茶几。
窗棂半开,微风吹入,稍稍冲淡了从大堂带来的污浊气息。
陈峥走到主位前,却没有立刻坐下。
而是背对着常英,望向院落里的一株老树,沉默了片刻。
刚才的杀伐果决仿佛从他身上瞬间褪去,留下静默。
常英站在他身后半步,腰杆挺直,眼神深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他如今的心情极为复杂。
眼前这个年轻人,手段狠辣、心思缜密、应变迅捷,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也完全颠覆了六太太此前对他“可堪利用”的评价。
这绝非一柄容易驾驭的刀。
“常爷,”陈峥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今日,多谢了。”
常英心头一凛,立刻抱拳,语气诚恳:
“特派员言重了!卑职职责所在,一切听凭特派员差遣!
若非特派员当机立断,今日之局,恐难收拾。”
他这话半是表态,半是试探。
想看看陈峥对刚才他“被迫”站队的行为是否心存芥蒂。
陈峥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常英脸上,那眼神清澈。
“常爷是明白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今日我借六太太的势,借你常爷的兵,杀了柳藏阴,压服了刘刀、熊阔海,更是折辱了曲文峰。
这津门的水,算是被我彻底搅浑了。”
他踱步到一张椅子前坐下,示意常英也坐。
常英略一迟疑,还是在侧首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聆听状态。
“六太太让你帮我,是让你帮我站稳脚跟,替督军府收钱、整饬秩序。”
陈峥顿了顿道:“但恐怕也没想到,我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直接把天捅个窟窿吧?”
常英干笑一声,没有直接回答。
六太太当时对他说的原话,确实是“必要时可助其立威,但需掌控尺度,勿使局势失控”。
陈峥今日之举,何止是立威,简直是掀桌子。
柳藏阴是‘督办’派来的人,曲家是地头蛇,这一下等于同时得罪了两方势力。
陈峥看着常英的表情,了然一笑:“常爷不必为难。
事已至此,柳藏阴的死,总得有个说法。
‘冒充特派员,罪有应得’这八个字,是你喊出来的。
这案子,就得由你常爷来坐实。证据嘛,”
他顿了顿,“想必常爷会有办法。”
常英目光一闪,立刻明白了陈峥的意思。
这是要把柳藏阴钉死在“冒充”的罪名上,把击杀他的行为彻底合法化。
如此一来,他常英不仅是现场见证人,更成了办理此案的主官,等于被牢牢绑上了陈峥的战车。
他想撇清关系已不可能。
“特派员放心,证据链必定完整,口供也会清晰明白。”
常英沉声道。这事关他自己的前程甚至身家性命,他必须办得漂亮。
“很好。”
陈峥点头,“至于曲家……六太太说暂时不动,我给了曲文峰一碗面,算是打了招呼,也留了余地。
但曲家若是不识趣,”他语气转冷,“我登门拜访时,带的就不会是葱花了。”
常英感到一股寒意。
陈峥对曲家的敌意毫不掩饰,那碗“葱花面”的诛心之举,他看在眼里。
这年轻人不仅狠,而且记仇,报复心极重。
“曲家树大根深,与各方牵连甚广,特派员还需谨慎。”
常英出于自身考量,还是提醒了一句。
若陈峥与曲家爆发直接冲突,他夹在中间,处境会非常艰难。
“我晓得。”
陈峥摆摆手,
“所以,我们需要尽快把该抓在手里的东西抓牢。
老城区的份子钱加三成,是第一步,但光有钱不够。
脚行,青帮,还有那些大小把头,必须真正听话。
常爷,你的警备旅接管治安,缉拿乱党,是关键。”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
“我要你借‘缉拿乱党’之名,把各家的底细摸清楚。
哪些人是真心归附,哪些人是阳奉阴违,哪些通道被他们把持,哪些生意见不得光……特别是与曲家有牵连的,我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常英心中一震。
陈峥这是要他用军队的力量,为接下来的清洗铺路。
同时也是在借机扩张他常英在底层的影响力。
这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他在津门的权势能更上一层楼;
用不好,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卑职明白。只是……动作太大,恐引起反弹。
刘刀和熊阔海今日虽服软,但都是老奸巨猾之辈,未必真心顺从。”
常英说出自己的担忧。
“所以他们才需要时时敲打。”陈峥冷笑一声,
“我后天去脚行,‘提审乱党’就是个由头。
我倒要看看,刘刀给我准备的是个什么样的‘乱党’。”
他话锋一转,
“常爷,你手下弟兄们跟着我折腾这半天,也辛苦了。
加饷的事,从我那份子里先拨一笔,给弟兄们分分,就说是我陈峥的一点心意。”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常英立刻领会,这是陈峥在收买人心,而且是用他常英的手下发赏。
既示恩惠,又不越俎代庖,手段老辣。
“我代弟兄们谢过特派员!”
常英这次的道谢多了几分真切。
乱世之中,兵饷就是命根子,陈峥此举,确实能稳定军心。
“不必谢我,以后仰仗弟兄们的地方还多。”
陈峥站起身,拍了拍常英的肩膀,
“常爷,从今往后,在这津门老城区,你我便是一体。
我若站稳,少不了你的好处;我若跌倒……”
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自明。
常英肃然起身,抱拳郑重道:“常英愿追随特派员,共图大事!”
这一刻,他心中那点摇摆和算计暂时被压了下去。
陈峥展现出的能力、魄力和手段,让他意识到,或许跟着这个年轻人,真能在这乱世中搏出一片更大的天地,尽管前路必然凶险万分。
陈峥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好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向楼下走去。
常英躬身相送,直到陈峥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他才缓缓直起身,望着窗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津门的天,确实变了。
而他常英,在督军那边,被人算计,警备厅的厅长,没能落在自己头上。
无奈来了老城区这边,如今已是别无选择。
只能跟着这位新来的“陈特派员”,在这惊涛骇浪中,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常英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配枪,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