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后街。
天色阴郁,春寒料峭,冷风呼啸,似乎能渗入骨头缝里,令人不寒而栗。
杨宏斌见周平神情迷惑,说道:“朋友间需要相互扶持,有时更需要相互成全……”
周平听了这话,愈发有些不解,不懂话中深意。
只是杨宏斌并没有解释什么,因为有些话不便和周平多言。
今早寺卿韦观繇入宫面圣,返回官衙后曾叫他来面谈。
说起入宫禀奏军囤泄密案,薛蟠为贾家姻亲子弟,圣上因贾琮领军出征,原本对其有宽宥之意。
但是金陵冯渊之案,已上了三法司公文,如今根本无法遮掩,韦寺卿只能硬着头皮上报。
圣上知晓此案内情,对金陵知府枉法之举,颇为震怒,已下旨彻查此案,缉拿贾雨村落案。
经过此事之后,圣上对薛蟠宽宥之意,也都收敛无迹,令人琢磨不透,只怕会因事严惩。
有些话语碍于官场规矩,韦寺卿并没有明说,但杨宏斌却能品味出意思。
当初圣上要彻查军囤泄密案,曾下旨让贾琮参与此事,协同大理寺落定稽查方略。
大案稽查之初,贾琮曾和他推演案情,并靠着缜密思虑,提出陈瑞昌有重大嫌疑。
杨宏斌按图索骥,按着贾琮所提方略,军囤泄密案稽查,才能势如破竹,不到半月时间,便已大功告成。
大理寺可欠贾琮一份人情,如今大案稽查落定,反而将他姻亲落罪,还要在他出征期间,入荣国府拿人。
即便严正如韦观繇,也觉此事有些难堪,以后贾琮出征凯旋,同僚见面不好说话。
韦观繇刚出宫回衙,便和杨宏斌说明此事,虽然话意未尽,但彼此却心照不宣。
而且翻查薛蟠底细,也是杨宏斌下令操办,没想惹出因果,他对贾琮有些歉疚。
这也是杨宏斌亲自缉拿薛蟠的原故,有些事情想要操办妥当,就不能假手于人。
……
杨宏斌对周平说道:“你带人守住后街,两府东西角门,以防薛蟠走脱,等我号令从后街入户拿人。
荣国府乃国公府邸,先荣国公为立国勋臣,功在社稷,不可轻慢。
贾琮身负双爵,又是伐蒙将领,入荣国府拿人,必须有个说法,不然必生话柄。”
他说着取出一份拜帖,说道:“威远伯出征在外,贾家两府主事,便是二房贾政。
你替我送上拜帖,说明我们来由,请他至荣国府外院见面。”
周平接过拜帖,心中惊诧,杨寺正这是要先下拜帖,说明事由,这才入府拿人,对荣国府颇为礼遇。
大理寺缉拿陈瑞昌,可没有这等讲究,半路拦截,锁拿入狱,干脆利落。
但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其中分寸,陈瑞昌虽也是国公子弟,却是军囤泄密主犯,已是死罪难逃。
齐国公陈翼早已老朽之念,多年在五军都督府坐冷板凳。
这回好不容易做了伐蒙都督,必定要因次孙之过,从此折戟沉沙,只怕再难翻身。
齐国公府江河日下,已经是秋后蚂蚱,实在蹦跶不了几天,缉拿陈瑞昌自然不用讲究。
荣国公府却大不同,贾家因有威远伯贾琮,早已经重新崛起,宛如旭日之东升,任何人不敢小觑。
杨寺正又和威远伯知交,入荣国公府拿人,自然要做足礼数,这也在人情常理之中。
……
荣国府,东路院。
大早因夏家母女拜访,王夫人带着宝玉,陪同去西府向贾母见礼,贾政只呆书房消磨时间。
正打算接近午时,内院女眷散去后,再过去给贾母请安。
没想外院小厮来报,大理寺正杨宏斌,让人上门投贴拜访,贾政知道杨宏斌其人,还知他是贾琮好友。
但自己与他素无往来,他为何突然上门拜访,不过对方是大理寺要员,贾政自然也不会怠慢。
等到他入外堂接洽,见到上门投帖的周平,并听他叙述事情原委,不禁大吃一惊。
贾政素知外甥薛蟠纨绔,几年前在金陵闹出人命,才举家牵引神京躲避,好这几年没闹出事,也算是太平了几年。
没想到这外甥死性不改,不闹事清则罢,一闹便要捅天,竟牵扯军囤泄密案,即便无心之失,其中罪责不小。
想到家中子弟,除了贾琮得意之外,其余如贾琏、宝玉、薛蟠竟无一个省心,每日只会闯祸,思之心力交瘁。
如今大理寺已找上门,二房与薛家乃是姻亲,他也不能坐视不理,急匆匆去西府外院会客。
他刚入西府外院偏厅,看到杨宏斌端茶慢饮,一副气定神闲,半点没有上门拿人模样。
贾政忙上前说道:“贾政迟来,让杨大人久候。”
杨宏斌连忙起身:“我和玉章乃至交,不敢当前辈客套,上门乃是公务,才请贾大人见面。”
贾政问道:“外甥薛蟠无德,竟涉军机泄密大案,家教失矩,令人羞愧,不知此事将如何落罪?”
杨宏斌说道:“薛蟠因引荐他人相识,使蒙古细作有机可乘,他虽是无心之失,但泄密案流毒极大。
律法有所宽宥,他也难逃罪责,不过因事量罪,他尚不及从犯,常理可免死罪,不至不可收拾。”
贾政听了这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他虽才干平庸,平日只是枯守衙堂,但也不是百事不知。
清楚北地军囤被破,才使残蒙有机可乘,得以攻破宣府镇,最终引大军南下。
军囤泄密案震动朝野,薛蟠牵扯这等惊天大事,还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幸中大幸。
此次他被大理寺缉拿归案,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且让他吃此苦头,以后才能知世故。
即便妻妹宠溺儿子,再来哀求疏通周旋,自然也有一番道理。
正当贾政心生庆幸,杨宏斌说道:“只是翻查过程中,意外查出一桩旧案,薛蟠之罪只怕难了。”
贾政听了此话,心中猛然一跳,怒道:“难道这畜生还做下其他恶事。”
杨宏斌目光清冷,说道:“大理寺察觉薛蟠涉案,便行文陪都三法司,翻查薛蟠家世底细。
发现三年前他已成死户,他在金陵与冯渊争买丫头,纵容家奴重伤冯渊,之后其人重伤而死。
他为逃脱人命官司,于是假死蒙混过关,金陵知府贾雨村枉法徇私,现已被吏部下文稽查。
不知贾大人可知此事底细?”
……
杨宏斌说完事情,眼睛审视贾政,目光凝然透彻,似能洞悉所有。
贾政听杨宏斌提到贾雨村,顿时脸色大变,此事他如何不知根底……
杨宏斌看清贾政神情,心中微微叹息,他几乎可以确认,冯渊之案,贾政必定涉事其中。
说道:“原本薛蟠涉案,也算无心之过,尚有轻重转圜之机。
但冯渊案被翻查出来,薛蟠两罪归一,牵扯吏治清明,只怕生死难料。
金陵贾王史薛互为姻亲,数代世交,早有耳闻,门下子弟落罪,亲缘故旧施以援手,也是人之常情。
在下乃是玉章至交,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政从震撼中回神,说道:“杨大人有何指教,请尽管说来,贾政洗耳恭听。”
杨宏斌说道:“贾王史薛四大家,圣眷隆重,官爵清贵,贾玉章不作第二人选。
如今他已出征在外,乃是伐蒙要紧将领,建功立业就在眼前。
此次伐蒙之战,源于军囤失秘被夺,薛蟠乃是他同辈兄弟,偏生牵扯军囤泄密案,其中隐有深危。
如出于家门姻亲之谊,要让他出面转圜求情,朝野必定要生出妄言,圣上和百官做何感想。
在下多有耳闻,贾大人与玉章虽是叔侄,情同父子,一直对玉章扶持有加,他方有今日功业。
大人为官多年,深知官场奥秘,玉章如涉此事,必定遭人诟病,圣上向来对他倚重。
倘若圣眷因此受损,只怕难以覆水重收,玉章数年肝胆为国,可都要付之东流。”
……
贾政虽性子迂直,但身为荣国府嫡子,受权贵门第熏陶,却绝不是愚笨之人。
杨宏斌话语明确,他是在告诫自己,贾家如因姻亲情谊,想为薛蟠周旋奔走。
此事不可牵扯贾琮,因他身为伐蒙将领,如牵扯军囤泄密案,一旦招致非议,圣眷受损,得不偿失。
可是贾薛两家世代姻亲,难道真能袖手旁观,贾家最有权势便是贾琮,除了他之外,谁还能救薛蟠?
杨宏斌见贾政神情窘迫,哪猜不到他心中所想。
其实他深知贾琮为人,不说如今正出征在外,即便他人在神京,多半也不会沾惹此事。
不仅因薛蟠是二房亲眷,与大房并无实在亲缘,贾琮必不会轻易介入。
更因杨宏斌熟悉贾琮才智,以他的城府思虑,审时度势之下,也绝不会轻易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