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阔霍并未否认,反而向前微倾:“不错。这三百年囚禁,我虽得长生,却亦是脱困不能,求死不得。而我破开封印,亦非为复仇。李唐子,你放眼看看这世间,战乱不休,轮回不止。皆因天道失衡,人道沦丧。唯有打破这旧有的枷锁,由真正洞悉天道本源者…”
她微微停顿,指向自己,“…重塑秩序,方能终结这无休止的杀戮轮回,建立永恒的乐土,那便是九垓。”
她拄着拐杖,轻声道:“九垓,无战乱,无饥寒,勇士魂归,万民安乐,那是超越王朝兴替的永恒净土。思玉丹的遗愿,不正是如此吗?你怀中人追寻两百年,不也是为此吗?助我脱困,便是开启九垓之门的钥匙。这是为了苍生,为了她的夙愿。更是为了终结这千百年来的苦难轮回。”
莹勾皱了皱眉,感觉其人说的话好像确有一股诱惑力,引人不由自主的仔细聆听。
然而,她身旁的萧砚却是失笑出声。
“九垓?永恒的乐土?多阔霍,你在这山腹中被囚禁三百年,心智莫不是早已被仇恨和虚妄彻底蛀空了?这等话术,你拿去骗骗草原部民或可,怎么连你自己都信了?”
多阔霍缓缓转身,看向萧砚。
而萧砚低头看了眼蜷缩在他怀中的降臣,伸手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污痕,但一时擦不干净,又不好把握力道,怕了她最上心的脸,遂只好作罢,然后道:
“多阔霍,这世间千百年的杀戮,源于何物?源于人心之贪婪,源于权欲之倾轧,源于土地、粮食、生存之争夺。更源于如你这般,自诩为神祇,妄图以一己之私心操控万民生死的野心者,而非什么虚无缥缈的天道失衡!”
他怀抱着降臣,昂首眯眼。所谓阴山圣者的威压,于他而言,几于无物。
“若真有你口中那等无灾无厄,永恒不灭的乐土,世间便该早已止戈休兵。然纵观古今,从三皇五帝至如今山河破碎,诸国并起,征伐何曾止息?人心之恶,纵使身处桃源,亦能滋生地狱。你所谓的九垓,不过是你为脱困复仇,满足一己掌控欲而编织的空中楼阁,一个麻痹他人,更麻痹你自己的虚妄之梦。用它来遮掩你的私心,实在可笑!”
多阔霍拄着法杖,静静听着萧砚失笑声中,却宛若字字带刀的言语,却依然没有丝毫暴怒,反而愈加悲天悯人。
“夏虫不可语冰。”她轻轻吐出这五个字,叹声道:
“李唐子,你眼中蝼蚁的贪婪、权欲、争夺,于天道轮转而言,不过是恒河沙数中微不足道的尘埃起落,你看到的是父子相残、血流漂杵的惨剧,而我看到的,是天道失衡后,万物在既定囚笼中徒劳挣扎、循环往复的必然轨迹。王朝兴,是天道暂稳;王朝亡,是失衡加剧。山河破碎又重整,不过是这轨迹上必然的一环。”
多阔霍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道:“于天道而言,即便你终结乱世,也不过是按下这轮回巨轮的一次暂停。只要这失衡的天道仍在,只要这囚笼不破,新的倾轧、新的战乱,终会在你无法预见的某处滋生。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她缓缓收回法杖,声音重新变得遥远:“我的路,是打破囚笼本身。九垓,非是虚妄之梦,而是天道重塑后的应许之地。思玉丹懂,所以她甘愿献祭己身。你怀中女子追寻,因为她本能地感应到那才是真正的归宿。而你,李唐子…”
多阔霍微微摇头:“你身负龙气,手握重兵,胸怀万民,确是人中龙凤。然你囿于凡俗之见,执着于修补这注定崩坏的囚笼,终究也只是这无尽轮回中,一个较为强大的变数罢了。”
萧砚的目光始终停在降臣苍白的面容上,静静听完后,却是再度一笑,但笑至最后,便已是冷笑不止。
“九垓?那便依你所言,纵使这天地浩渺,真有那么一处你口中的永恒乐土,那它也绝然容不下你这等存在。”
“你这等邪魔外道,诱降臣散功重练,她于你,不过是一枚打开牢笼的钥匙,她之生死安危,又何曾在你算计之内?”
“利用思玉丹的遗愿,扭曲降臣两百年追寻的执念,将她们最珍视的信念化作你脱困的垫脚石。此等行径,与草原上掠夺妇孺的豺狼何异?!”
“你口口声声的九垓乐土,”萧砚的冷笑更甚,“不过是诱骗思玉丹、蛊惑降臣,最终也将反噬你自己的深渊。思玉丹所求,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天外之地。她想要的,是她的族人能在生养他们的草原上,牧马放羊,安居乐业。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烟火人间。”
“而降臣,”萧砚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气息微弱的人,眼神瞬间复杂,复又抬首时已满是寒意,“她追寻百年,为的是完成对故人的承诺,是她心中那份放不下族人和渴求一份朴素安宁的执念。这份执念,是守护,是羁绊,是人间至情。绝非你用以献祭,助你脱困复仇的祭品!”
多阔霍脸色稍冷,法杖重重杵地,威压瞬间席卷而去,立在萧砚身侧的莹勾却亦是上前一步,随意抬手,拍散这一抹威胁。
而萧砚冷笑至此,更已是厉声相对。
“多阔霍,你的目的,从你被囚禁于此的那一刻起,至挑拨八部内斗,害得羽灵部族灭人亡,降臣孤身求访阴山这前后三百载,分明就从未改变!”
“脱困此间,向囚禁你的李唐血脉复仇,向将你镇压于此的袁天罡复仇,重让草原与中原对立,使你神女之名再盛,恐怕才是你唯一图谋。所谓的苍生福祉、永恒乐土,不过是粉饰你根本目的遮羞布。你的存在本身,你的所作所为,正是这世间‘恶’之轮回的一部分!你,便是那轮回本身!”
“住口!!!”
多阔霍重重顿下法杖。
轰隆隆——
整个阴山主峰剧烈震颤,洞府外所有悬浮的冰雪瞬间化作暴风雪,席卷整个山巅,洞口更是骤然被积雪掩埋。
法杖复而猝然提起,直指近于丈外的萧砚。
“狂妄蝼蚁,你懂什么天道人心?!将她留下!”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威压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侵袭,便是挡在萧砚身前的莹勾,身形都被压得微微一沉,脚下坚硬的岩石瞬间化为齑粉。
而一口气拖延到现在,稍稍恢复些许元气的萧砚左手瞬间抬起,并指如剑。指尖凝聚着至正至纯,圆融流转的三分归元气,骤然点在降臣的眉心祖窍。
“本王,要你,跟我回去!!”
指落,声至。
降臣那紧闭的眼睫剧烈颤抖,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竭力想要睁开。
“找死!”
多阔霍终于大怒,法杖再次被她高高举起,狠狠顿下。杖尖触地之处,一圈肉眼可见的靛蓝流光瞬间扩散。
洞府四面的山岩倏然炸裂,无数根粗如手臂的尖锐冰锥,从萧砚和莹勾脚下的地面、四周的岩壁,甚至从两人的头顶毫无死角的暴刺而出,直取二人。
莹勾赤瞳大作,想也不想就双掌合十,周遭罡气便要爆出。
但未待她发力,一股莫名而生的威压,毫无征兆的自山下弥漫而上。如同九天倾覆,星河倒灌,瞬间笼罩了整个阴山主峰,覆盖了每一寸空间。
而就是这么一瞬间,多阔霍引动的阴山地脉之力,那席卷整个山巅的暴风雪,那暴刺而出的密集冰锥,如同被一只覆盖苍穹的巨手轻轻拂过。
瞬间,凝滞,平息,瓦解。
距离三人不过寸许的无数冰锥,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无声无息地寸寸崩碎,化为最细微的冰尘粉末,簌簌飘落。
多阔霍瞬间一惊,悬挂在石门之后的无数陈旧铜铃与风幡乱颤,她手中法杖更是重重砸在祭坛石面上,发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下一刻,她脱手扔开法杖,双手捂住头颅,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和甚为不甘的闷哼,那股反噬之力让她连退数步,才勉强靠着祭坛中央的神座稳住身形,气息瞬间萎靡下去。
萧砚和莹勾同时一顿,但前者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怀抱着气息终于稍稍平稳、却依旧深度昏迷的降臣,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多阔霍,对身前的莹勾低喝一声。
“走。”
莹勾赤瞳中闪过一丝凝重,目光如电扫过山下那威压传来的方向,没有丝毫迟疑。娇小的身影一闪,已如影随形般紧贴在萧砚身侧。
两人身影化作一青一红两道模糊的流光,瞬间冲破尚未完全消散的威压余波和漫天弥漫的冰尘雪雾,沿着陡峭崎岖的来路,向着山下疾驰而去。
峰巅的狂风卷起萧砚青衫的衣角,迅速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山下,蜿蜒如蛇的陡峭山道上。
一个伟岸的身影负手而立,在那道青衫身影消失的方向停留了许久,才终于压了压头上的斗笠,继而一步一步,踏着山道,向着这阴山绝巅,沉稳地走来。
残阳将尽,最后一抹暗红的光晕拉扯着他的影子,在嶙峋的山岩和积雪上投下漫长的轮廓。
不多时,他踏入了洞府之中。
他站定,青铜面具下,一个平淡到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便如此沙哑响起。
“三百载封印,看来尚不足以磨灭汝之痴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