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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天子(十)

第481章 天子十

残阳如血,天穹沉沉压着阴山主峰上的皑皑雪顶,风声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隔绝在远处,显得沉闷而遥远。

洞府内,雪尘尚未落定,空气中弥漫着留之不去的寒意。

袁天罡负手立在洞府入口,斗笠旧袍,青铜面具在残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他仅仅是站在那里,没有散发任何迫人的气势,却瞬间就镇住了洞内所有翻腾的气息。

多阔霍端坐在神座上,抬手摄回法杖,拄在身侧,双目透过那缠绕眼部的蓝帛,带着几分冷意、了然,落在门口那道身影上。

沉寂笼罩,唯余远风呼啸如背景呜鸣。

袁天罡没有看她,仿佛在感察着之前因萧砚而生的混乱气机,目光最后落在那镶嵌在巨大树干之中的魃阾石轮盘上。

他缓缓抬起左手,掌心朝向祭坛中心,只是隔空虚虚一按。

嗡——

七颗魃阾石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内部流转的暗紫光华骤然变得明亮、温驯,发出一缕缕共鸣光芒。那光芒甚至隐隐与袁天罡的气息呼应流转,仿佛他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光芒闪烁,祭坛上的铃铛、风幡应声而动,磅礴的威压开始束缚整座祭坛,连带着笼罩祭坛的神树都由威压倒灌,繁茂的枝叶簌簌而落,转为枯萎。

多阔霍持握法杖的手猛地一颤,仿佛在承受无法言语的痛苦。

“袁天罡,百年不见,”但她只是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你这身行头,倒是愈发像个守墓的孤魂野鬼了。”

她蓝帛后的视线,锁在那副青铜面具上。

“三百年了,李世民早已化作冢中枯骨,他的江山支离破碎,易主倾颓多年。你这条老狗,还守着那早就断了根、散了气的龙脉做什么?它早就护不住李唐的国祚了。”

袁天罡的视线终于从魃阾石上移开,青铜面具转向神座方向,没有言语。回应她的,是一道自神树顶端轰然砸落的金光。那金光如重锤般砸在多阔霍身上,压得其人闷哼一声,手中法杖瞬间压碎了铺设祭坛的青石。

不止于此,一根插在多阔霍颈后的华阳针骤然加速旋转,相较于之前,多阔霍经由它被疯狂抽离散掉的内力更是成倍激增。

然而,这散功的速度,终究赶不上整座阴山地势自生之气的磅礴灌入。如此反复,无非是让她承受那经脉寸断般的剧痛罢了。

上百年都熬过来了,多阔霍像是早已麻木。她顶着那如山威压,硬是杵着法杖,一寸寸起身,复而徐徐走至祭坛门口。

“当年,李世民垂垂老矣,贪生怕死,痴迷长生。你这位忠心耿耿的李唐国师,便盯上了我这能沟通天地灵气、感应五运六气的异类。什么礼贤下士,邀我入朝?不过是觊觎我身负沟通天地之能,想将我炼作他续命的炉鼎,是也不是?你们李唐君臣,不过皆是豺狼心性,披着仁义外衣的窃贼。”

但洞府内只有她的回声,袁天罡不过仍然负手静立。

“不过我岂会如尔等所愿,束手就擒?”

多阔霍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呵笑一声:“我引动阴山地脉之力,拼死反抗。你这老贼,忌惮毁坏此地会动摇李唐北疆龙气节点,先用这根针散我用之不竭的内力,再联合李淳风布下这魃阾石囚笼,将我一身沟通天地之能锁死在此,意图硬生生将我抽干榨尽,为李氏除一大患。”

言及此处,她再次笑了起来:“可惜啊,可惜。李世民终究是死了,而我…却因祸得福,被困于此,反而与这阴山地势共生,就此得了这三百年长生。袁天罡,这恐怕还得感谢你啊。”

沉默。

寂静持续了数息,只有多阔霍或嘲讽或自嘲的喘息笑声。

终于,袁天罡开口了。

“陛下暮年求长生,确为私欲。”他承认得极其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然,身为人臣,主上有命,自当竭力。你身负异能,沟通天地五运,确为世间异数。此力,用之正则泽被苍生,调和阴阳;用之邪则祸乱天下,祸乱人心。”

他负手,一步踏进洞府。随着他的靠近,无形的压力仿若层层迭加,多阔霍持握法杖的手骤然收紧,青筋暴起,但她只是略略眯眼,挺着脊背,硬生生立在石门前,并未退让分毫。

“龙脉,非虚无缥缈之气运。乃山川地脉之枢机,万民生息之依托。北疆不稳,阴山地脉失衡,则中原门户洞开,塞外胡骑便可如决堤之水,长驱直入。届时,沃土荒芜,生产受阻,百姓涂炭,千里无鸡鸣。陛下当年亲征薛延陀,定鼎阴山,非仅为拓土开疆,更为锁住此地脉之枢,铸就北疆屏障,保中原腹地百年太平。”

袁天罡的目光落在多阔霍身上,声音依旧平静,却俨然带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你以为,来此阴山,是因祸得福,得了长生?陛下对中华夷狄,本一视同仁。当年数次予你机会,望你归化,以圣者之能辅佐王道。然你以神女自居,桀骜不驯,不服教化,视苍生为刍狗。陛下令本帅将汝之力导引于此,乃是以汝沟通天地之能,镇压阴山地脉暴戾之气,稳固此北疆门户之根基。此非窃取,乃天工开物,物尽其用。以汝之异,护万民之常,安草原诸部之心,保江山社稷安稳,护黎庶免遭刀兵之祸。”

多阔霍听到此处,仿佛被戳中了痛处,猛地重锤法杖:“巧言令色,将我囚禁散功,抽骨吸髓,反成了救世之功?袁天罡,你……”

“住口!汝孽障之辈,安敢饶舌?”

袁天罡的声音陡然转冷,而如此一声冷喝,竟震得多阔霍气血翻涌,踉跄倒退一步。

“你三番五次兴风作浪,陛下念及草原,亦未因你之恶行迁怒于无辜。阿史那杜尔、契苾何力、执失思力之流,陛下照样委以重任,参与朝政、统兵征战。草原灾荒,朝廷亦开仓赈济,活民无数。然你——”

袁天罡嗤笑一声。

“你这孽障,只顾图谋复仇泄愤,封印在此数十年,仍不思悔改。以残存之力,挑动草原诸部几度反叛,致使烽烟再起;更勾连章五郎之流,意图祸乱中原根基。汝可知,只因你一念之私,羽灵部举族尽灭,八部相残,漠南漠北血流成河,枯骨盈野,千里不闻人声?!囚你于此,本是陛下为安草原、存仁德之念,岂料汝非但不知感恩,反以邪力为刃,自取灭亡之道。此等滔天罪孽,汝尚有何颜面在此狺狺狂吠,自诩圣者?!”

多阔霍全身发颤,嘴唇哆嗦,俨然是气到了极点,但旋即,她像是抓住了什么,倏然长笑了出来。

“不过,袁天罡,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适才那李唐子乃你中原之主,为何你不敢上前相认?如此真龙,你这位李唐忠心耿耿的国师,难道不该早就上去卑躬屈膝,俯首称臣?怎么,果如我所知晓的那般,你扶持的那位李唐后裔,莫不是这位?”

她不给袁天罡出声的机会,发出一连串沙哑笑声,甚有几分报复性的快感:

“袁天罡,没想到你也有今日,你也有算漏的时候。你如今现身于此,不觉得是自取其辱吗?还是说,眼看这位中原之主鲸吞漠北,兵锋所指,莫敢不从,整个北疆,尽在其掌中翻覆,你莫不是后悔了?来,告诉我,看着你选定的继承者被另一个强大变数碾压,看着你的霸道被更蛮横的力量撕开缺口,滋味如何?”

这一次,袁天罡的沉默比刚才更久了一些。于多阔霍来看,自己那番洞悉眼前之人心防的嘲讽,显然是戳中了对方的痛处。

而袁天罡直到多阔霍的笑声渐歇,才缓缓的动了一下。却是负在身后的双手,指尖几不可察地相互摩挲了一下。

一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动作。

“悔…”

他语气平缓的重复着这个字,像是在咀嚼其含义。

“多阔霍,看来三百年囚禁,让你依旧只看得见眼前的得失与臆想的狼狈。”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本帅纵使是悔,是输,又与你何干?”

“龙椅之上坐者何人,仍乃李唐血脉存续,尽皆太宗皇帝子孙。陛下虽已乘龙归去,然其定鼎江山、廓清寰宇之功业,其欲保万世太平、安民止戈之宏愿,依然延续。那么,这天下,究竟是姓李,还是姓什么,于本帅而言,或许已不再重要。”

多阔霍骤然僵住,蓝帛后的双眼似乎睁大了。

“霸道也好,天道也罢,皆是手段。他若真能如他所言,终结这千百年的乱世轮回,开创一个真正的万世新章,那么本帅亦乐见其成,若他真能以自己的方式达成此景……”他语气微扬,竟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畅快,“便是让本帅甘心认输,又有何妨?”

“认输?你焉能认输?!”多阔霍像是被这答案噎住,一时竟生出荒谬的茫然,“你是袁天罡,你可是不良帅……”

“我袁天罡此生,只为大唐江山社稷,为陛下传续而生。个人荣辱,得失成败,千古骂名,于我何加焉?这传续,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无论需要牺牲何人,包括本帅自己,本帅都义不容辞。”

“袁天罡,你自欺欺人!”

“当是本帅自欺欺人也好,或是哄骗你这孽障也罢。”

袁天罡的话音本依旧不带情绪,但言及此处,话语中却涌动着一股难得的笑意。

“这宏图伟业,这新旧交替的激荡,却是皆与你无关了。你在这阴山之上,三百年不思己过,羽灵部因你而灭,两族因你暗中挑动而血流漂杵。这些,本帅本无心管顾,但你错就错在,不该把主意,打在不该打的人身上。”

“无论这天下最终由谁来重整乾坤,以前,是本帅的事,今后,是他们的事。而你?区区一介棋子,连评价这盘棋局的资格都没有,又何故上蹿下跳,偏要惹人心烦?”

多阔霍再度嘴唇哆嗦起来,她死死盯着袁天罡,仿佛要将眼前这人生吞活剥。

“真是好一个可进可退,袁天罡,你真不愧是被李世民驯服的一条忠犬,一个沉溺在三百年前旧梦里的可怜虫。既如此……”

她猛地将法杖重重顿地,碎石激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