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忍捧着太平剑鞘的双手微不可察地轻颤,眸中情绪翻涌,复杂难明。
至于石敬瑭,脸上只余下深深的叹服,姿态愈发谦卑。迎着对岸自家岳父几欲喷火的目光,他竟微微颔首示意,嘴角噙着一抹淡然的浅笑。
李嗣源双目赤红,几欲呕血,然而李存忍在前,石敬瑭在后,此情此景,他竟连一声怒斥也发不出来。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李存勖闭目良久,骤然睁开时,眼中已是血丝隐现。
“哈!好一个‘天下再无需英雄’,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天下苍生’!萧砚!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何必说得如此清高!你所为者,不过是为你这秦王之位,再添一层煌煌金漆。欲登九五,何必假借万民之名!”
他脸上血气隐现,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在河畔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亦是直指萧砚。
“想要本王认输?想要这漠北,想要这天下?”李存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河东猛虎最后的咆哮,充满了玉石俱焚的决死之气,“可以,拿你的本事来取。今日,便让你我在这漠北草原,为这纷乱之世,做个了断!”
言罢,他根本不敢再给萧砚出声的机会,当即猛地咬牙回身,长剑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我河东儿郎何在?!可敢随本王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
自李建及等大将以下,中军核心的沙陀精锐被李存勖一声爆喝感染,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声浪仿佛瞬间冲散了部分恐惧。
然而,面对那独立桥头,于日光下不可直视的身影,仍有不少漠北军士卒,尤其是那些并非乙室部、迭剌部等大部的小部族胡卒,只是茫然地看着,身体依旧在恐惧中微微颤抖。耶律剌葛咬牙再三,亦不断回顾大喝,试图提振士气。
不过与此同时,晋军后方,再次有奔袭马蹄声隆隆而至,无数胡卒仓惶去看,却是李茂贞、王彦章、元行钦、赵思温等人的旗帜继续招展而来,以柳河为界,三方合围,最后在适宜的位置停止趋前,只是领着各自麾下的大阵缓缓前行,向西趋近。
两岸数万大军,瞬间屏息凝神。
风掠过冰冷的河面,吹动战旗猎猎作响。而李存勖竟然完全不顾身后追兵再至,只是仍然死死持着手中长剑,指向萧砚。
两人的身影隔河相对,所谓旧时代霸业的最后倔强,新时代洪流的不可阻挡,时代更迭的磅礴伟力,便如此在这柳河与伊逊河的河水中无声地汹涌激荡。
李嗣源眼神闪烁,马鞭还垂落在他坐骑边的地面,手指紧紧环握着腰间刀柄,目光飞快地在萧砚、李存勖、李存忍三人身上扫过,最终目光落在镜心魔身上,游移许久,仿佛在寻找着渺茫生机。
至于镜心魔捧着一方小匣子,脸色却是复杂不定,晦暗难明。
勒马立在巴尔、巴也身前的李存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目光投向远方,却是不知在为何而叹。
面对李存勖燃尽一切的滔天战意,以及其人那直指自己的剑锋,萧砚依旧只是失笑,微微摇头,目光旋即随意扫过李嗣源,虽只一瞥,却让后者如遭电击,全身剧颤,死死攥住缰绳,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落,唯恐那决定自己命运的话语下一刻便从萧砚口中吐出。
然而,萧砚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
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
“呜——呜——呜——”
低沉、雄浑、连绵不绝的号角声,骤然从两河之间的营寨深处冲天而起。那声音一声接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河畔战场,将所有的呐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死寂,统统淹没。
与此同时,远处王彦章、赵思温各部,应和的号角与震天的战鼓轰然炸响。上万骑军洪流,如同决堤的怒涛,奔腾之势骤起。
东岸,李存勖握剑的手臂青筋暴起。
柳河与伊逊河水,倒映着这位当世唯一可称得上萧砚劲敌的身影,以及对岸那位似乎并未将他视作劲敌之人的倒影。一个如山岳般沉稳;一个如烈火般狂放,却已是风中残烛。
李存勖的目光越过奔流的河水,死死钉在对岸,终究是牙关紧咬。
“放弃西营,全军向北,突围。”
最终对决的帷幕,在这肃杀到极致、唯有号角轰鸣的天地间,轰然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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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起伏,燕山余脉横亘南北。
侯卿斜倚在一块光滑的巨石上,将骨笛举到眼前,眯着一只眼睛,饶有兴致地俯瞰着远处广阔战场上那三股如同怒龙般奔腾突进的骑军洪流。
号角与战鼓的轰鸣,即使隔了这么远,依旧隐隐传来,带着沉闷的杀伐之气。
旱魃魁梧的身躯像一座铁塔般矗立在崖边,浓眉紧锁,一声不吭。
已入了春许久,都是四月中旬了,阿姐还裹着一件厚厚的裘皮,冬天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尚未恢复,此时却是不耐烦地跺了跺脚,脚下的碎石哗啦啦滚落山崖。
“跑这么远,又是这样躲起来看,这么远,有啥好看的嘛,男娃娃都看不见了,一堆人打来打去,还不如多看俊俏的男娃娃两眼,额都记不清他和弟谁更好看了……”
她使劲搓着手,对着掌心哈气,眼睛却忍不住一旁瞟,颇有愤愤之意,显然是在抱怨某人的主意。
降臣独自站在最靠近悬崖边缘的一块凸岩上,一身衣裙在山风中猎猎飞舞,勾勒出高挑而略显单薄的身影。她脸上难得的严肃,对阿姐的话充耳不闻,目光只是死死锁定着柳河方向,似乎想看清那道隔河而立的身影。
战场的喧嚣与混乱,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降臣的世界之外。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千军万马奔腾咆哮的背景中,依旧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渺小的身影。
她看见了他抬起右手。
号角长鸣,铁蹄踏碎山河。
降臣的嘴唇便极其细微地抿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侯卿却自然接过了阿姐的话,骨笛轻轻点了点萧砚所在的方向,认真道:“李存勖困兽犹斗,几万人马也不是泥捏的。再加上那个兵神,降臣担心师父确有可原……”
“担心?”对外界本充耳不闻的降臣耳尖一动,旋即猛地转过头,她的声音先是下意识拔高,而后马上镇定自若的平静下去,嗤笑一声,“笑话。他萧砚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旋即,她哼了一声,双手盈盈负于身后,道:“我带你们来这里,不过是想看看那兵神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本尸祖要散气重修神功,这玩意若实在不好对付,万一出了什么问题,闭关的时候你们几个挡不住怎么办?还有多阔霍……”
她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冷哼一声,强行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猛地扭回头,再次死死盯住战场,仿佛要将那道青色身影瞪穿。
阿姐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口是心非……”
旱魃挠了挠头,看看降臣,又看看侯卿,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侯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不再多言,只是用骨笛轻轻敲打着手心,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正在被血与火交织铺就的战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