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桂子浮香。
一道王命伴着冷彻的月色飞出宫门,直抵长江前线——
主帅陆逊顷刻去职,宗室子弟孙韶携节钺,代其位。
消息如一颗巨石般砸入死水,沿江营垒波荡不休。
士卒窃语,将官色变。
那“拥兵自重”四字像毒藤缠绕在每个人心头,勒得人喘息艰难。
陆逊在军中待了很多年,大伙儿与他相处时间不短。
尤其是这段时日,连胜汉军数场。
吴军将领们士气正盛,这也正是陆逊威望的最高点。
可吴王一个“拥兵自重”的帽子扣下来,的确令每一个前线奋勇作战的将士心中一寒。
就连烽燧台上的狼粪烟似乎都滞重了几分,默默俯视着江涛与人心一同翻搅。
三日后,新帅驾临。
点将台下,黑压压的吴军将领按剑肃立。
甲胄反射着秋阳,一片冷硬的光林。
脚步声起,一人稳步登台。
此人身量极高,几近八尺。
银甲白袍,面如冠玉,眼若朗星。
端的是一副好皮囊,顾盼间自有宗室威仪。
正是孙韶,时年三十岁。
年方而立,春秋正盛。
他目光扫过台下诸将。
朱然沉凝,吕范垂眸,贺齐面无表情。
那丁奉更是虬髯戟张,一双虎目毫无避忌地直望上来。
底下的校尉、军司马们,气息都屏住了。
凝重!
气氛十分凝重!
显然,
大家都对这样一个军功甚浅,靠着宗室身份,忽然空降过来的主帅十分不服。
孙韶深吸一口气,声朗气清,穿透江风:
“诸君!”
他一开口,语气中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陆伯言之事,非空穴来风。”
“王上明察秋毫,证据凿凿。”
“今命韶来,非止代将,更为整肃纲纪,以安军心!”
他言语流畅,将吴王忧思、国势之危、敌军之迫一一道来,极尽煽扬。
然台下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更甚死寂的沉默,沉默底下压着的是怀疑与惊澜。
那一道道目光,或直视,或斜睨,或藏在盔檐阴影里。
他们都在掂量,都在审度:
这绣虎否?
能敌江北那匹真正噬人的苍狼——汉帅陈元龙乎?
陈登虎步江南二十余载,凡是有军旅生涯经验的吴军将领都知道。
陆逊也早已证明了自己的才能。
可这个孙韶到目前为止,只是想强调他替换掉陆逊的合法性。
孙韶察觉众人的异色,胸中一股燥火腾起,知非立威不可。
他忽将声调一扬,抛出思忖已久的奇策,对众人朗声喊道:
“江北恃舟楫之利,然我江南何所恃?”
“多的是精铁与巧匠!”
“吾意已决,铸连环铁索百余。”
“长数百丈、环重十斤,横截江流险要!”
“再造丈余铁锥数万,密植水底。”
“届时,汉船乘风而来。”
“锥破其底,索阻其途,兼以寒潮将至,彼辈岂能飞渡?”
语毕,满场皆惊。
朱然率先出列,拱手,声音沉缓如闷雷:
“大都督,此策恐……恐伤民过甚。”
“打造如此巨物,需征发多少匠户民夫?”
“耗用铁料几何?”
“若用于军械铠仗,可足三军数年之用。”
“还望大都督三思。”
孙韶闻言,面色微沉,却不看朱然,只目视远方江面。
“朱将军老成谋国,然岂不闻‘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巩固江防即为保民,一时之耗,换江东万世之安,孰轻孰重?”
吕范见此,亦接口,只是他的语气更加谨慎。
“大都督,朱义封所言甚是。”
“那陈元龙非是庸才,其人为刘备镇守江南二十余载,位高权重。”
“今其陈兵江南,麾下二十万虎狼之士,智计百出。”
“区区铁索铁锥,彼必有应对之法。”
“若劳民伤财却徒劳无功,岂不……”
“吕将军!”
孙韶骤然打断,声音冷硬如铁。
面上那层温雅皮囊尽数剥落,只余下宗室贵胄的骄悍与新任主帅的戾气。
“王命在此,帅印在此!”
“吾意便是军令!!”
“此策关乎国运,非汝等可妄议!”
“再有惑乱军心、抗令不遵者——”
他猛地按剑,剑格与鞘口撞出刺耳一声铿响。
“军法从事,立斩不赦!”
杀气如实质般压下,将台下所有异议碾得粉碎。
孙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其认为这是朱然等将领欺负自己是初来乍到。
故意不服从自己的指挥,倘若自己妥协,以后怎么立威?
故拿出帅印,以权势强行压服众人。
朱然喉结滚动,将话咽回。
吕范低头退入班列,贺齐等人更无一字。
余众皆畏惧生事,不敢继续进言。
孙韶拂袖,大喝:
“传令!沿江州县匠工,即日征调。”
“昼夜赶造!延误者,斩!”
令下如山倒。
不过旬日,长江南岸几处要害江段,已如修罗工场。
炉火日夜冲天,将半江秋水映得猩红。
叮当锤打声、号子声、监工叱骂声,
拉拽铁索的吭唷声混杂一片,惊得鱼沉雁喑。
民夫匠人赤膊穿梭于烟火之间,面容枯槁。
巨大的铁环被逐一锻出,绞合成狰狞的黑龙,在岸上越堆越高。
那冰冷沉重的死物,尚未入水,已先吸吮尽了生人之气。
孙韶亲临督工,银甲白袍在烟熏火燎中依旧醒目。
他负手而立,看那铁索一环环扣紧,眼中灼烧着功业将成的炽热。
诸将默然随行其后,如同泥塑木雕一般,不发一言。
……
江北,汉军大营。
秋风卷着肃杀之气,掠过猎猎旌旗。
帐内诸将,皆面色凝重、
那铁索横江、铁锥密布的图景,恍若一道冰冷的枷锁,扼住了大江咽喉。
唯独陈登,细览帛书。
初时凝眉,继而嘴角微扬,终至抚掌大笑,声震军帐:
“妙哉!妙哉!天助我也!”
“孙韶孺子,真乃送我淮南一份厚礼!”
诸将愕然相顾,不解其意。
臧霸出列,浓眉紧锁:
“征南将军何出此言?”
“吴人据江险,铸铁锁,设暗锥。”
“意在锁断大江,使我舟师不得寸进。”
“今冬迫近,水势渐退,寒风起时,于我军更为不利。”
“征南将军岂不忧乎?”
陈登敛笑,目露精光,将帛书轻掷于案,负手说道:
“宣高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只知其表,未知其里也。”
“江东基业,三世所积。”
“民殷国富,仓廪充实。”
“若彼辈高垒深沟,缮甲厉兵,凭江固守,与我持久。”
“则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纵能胜之,亦必旷日持久。”
“届时耗我国力,伤我元气。”
“此诚于我军不利也。”
他站起身来,踱至帐中巨幅江图前,手指轻点南岸。
“然今孙韶小儿,自知威望甚浅,不能服众。”
“故为立威于老将,逞能于孙权之前。”
“不行正道,专务奇巧。”
“倾举国之力,征发民夫万千,耗铁如山。”
“不为锻造锋镝坚甲以实军备,反去铸那死笨铁索,沉于江底!”
“此乃舍本逐末,自毁干城之道也!”
“民力疲于征役,怨声载于无道。”
“铁料空于无用,武库必渐虚。”
“彼自掘根基,败象已露,我岂能不喜?”
帐中诸将闻言,神色稍霁,然忧虑未去。
臧霸沉吟道:
“征南将军说得倒也不无道理。”
“可虽然如此,也要准备。”
“铁索横江,终究是实打实的障碍。”
“我军舟师若不能破,一切皆是空谈。”
“冬日转瞬即至,届时风高浪急。”
“天寒水冷,破阵更难。”
伐吴战事已经持续很久了。
将士们的厌战度也逐渐升了上来。
等拖到“冬将军”的到来,将士们只会更加苦不堪言。
而困扰汉军最大的问题,还是突破长江防线。
只要过了江,那就是汉军大显神威的时候。
到时候张郃、臧霸、高顺这一帮将领会告诉吴人,让他们知道——
什么叫全球第一陆军!
陈登微微一笑,成竹在胸。
“彼有锁江计,吾自有破锁策。”
“此物看似骇人,实则破之易耳!”
遂传令升帐,发号施令。
不数日,汉军水寨依陈登之计,赶造出巨筏数十方。
那木筏皆以粗壮巨木捆扎,宽大稳实。
筏上皆缚草为人形,披挂汉军衣甲。
且皆手持矛杖,远望之,与真人军阵无异。
是夜,月暗星稀,江雾弥漫。
数十巨筏被悄无声息放入江中,顺流而下,直漂向南岸吴军重点设防之处。
吴军哨塔之上,守卒忽见江心黑影幢幢,似有大批敌军乘筏夜渡。
甲胄兵刃在微弱水光下偶有反光,声势惊人。
守卒大惊失色,不及细辨,误以为是汉军来袭。
慌忙敲响警锣,惊呼:
“汉军渡江了!”
“汉军杀过来了!!”
“快过来帮忙呐!!”
沿江吴军闻警,顿时一阵大乱。
弓弩手仓促放箭,箭矢多半落入水中,或钉在草人身上。
更有甚者,见“敌军”来势汹汹,竟胆怯先溃。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那数十巨筏缓缓漂过,筏底拖挂重重。
将吴军精心布设于水下的丈余铁锥,尽数挂提而起,拔离了原位!
暗锥之险,顷刻瓦解。
待吴军将官察觉有异,稳住阵脚之时。
汉军巨筏已完成任务,随波荡开。
翌日,陈登再命于新造巨筏之上,立起十丈巨炬。
那火炬以干柴、油布捆扎而成。
粗逾十围,周身浸透麻油。
遇火即燃,烈焰滔天。
汉军精锐水师乘艨艟斗舰,护卫这些火筏,再度出击,直逼吴军铁索横拦之处。
吴军见状,心知不妙,急放箭阻挠。
然汉军战舰护卫严密,箭雨难近。
火筏被驱至铁索之前,兵士以火箭射之。
麻油遇火,轰然爆燃!
刹那间,江面之上火龙翻滚,烈焰冲天。
灼热之气逼得两岸人马皆退。
那冰冷坚硬的连环铁索,被这滔天巨火持续焚烧。
不过须臾,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环身赤红,继而熔断!
一段,两段,三段……
百余条横江铁龙,在这烈焰焚烧下,纷纷断裂!
沉入江底,亦或成为扭曲的废铁。
锁江大阵,灰飞烟灭!
“擂鼓!进军!”
陈登立于帅船之上,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长剑直指江南!
汉军舟师士气大振,战鼓声震天动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此役,淮南水军大显神威。
甘宁、徐盛、周泰、蒋钦、陈矫等一众水军将领,各自率部,倾巢而出。
毫无预兆下,
陈登突然便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渡江战役”。
太过于突然,
莫说吴军没有防备,便是许多底层汉军将士,也是突然被告知要上前线了。
万千舟船如脱缰猛虎,乘着风势,分作两路,直冲南岸。
铁索既除,江路畅通无阻,汉军锐不可当。
半日过后,
江风卷着焦糊与血腥的气味,掠过残破的烽燧与倾颓的营寨。
汉军的战旗已插上南岸数处高地,猎猎作响,宣告着锁江神话的破灭。
江面上,
断碎的巨筏、焦黑的铁索残骸与未曾清理的浮尸随波沉浮。
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焚江断索的惨烈。
陈登用兵,如庖丁解牛,洞悉肯綮。
一把烈火,非但焚尽了孙韶赖以立威的铁索大阵,更几乎烧干了吴军积攒多年的士气与精锐。
汉军乘胜登陆,势如破竹。
吴军虽有朱然、丁奉等老将临危不乱,收拢败兵。
倚仗江南水网密布、城垒尚坚,拼死抵挡,终究难挽狂澜于既倒。
一场场血战接踵而至。
吴军士卒虽奋勇,然新败之余,心胆已寒。
更兼汉军挟大胜之威,甲坚刃利,攻势如潮。
贺齐战死于芜湖水寨,麾下亲兵尽殁。
吕范为保大军退路,死守秣陵渡口一日夜。
身被数创,力竭而亡,其部曲十不存三。
江防诸营,处处告急。
尸骸塞途,江水为之染赤。
不过,
好在终究是江东基业深厚,城高池险。
加之朱然、丁奉等宿将拼死力战。
汉军战线过长,后续乏力。
终是在丹徒、京口一线,被勉强阻住。
陈登担心继续拉长长线,会使得已经登陆的汉军有危险。
即陷入孤立无援,被吴军围歼的境地。
于是一声令下,果断让已登陆南岸的汉军撤回江北。
此战的战略目标已经达成了,
汉军烧毁的不仅仅是吴军的铁索大阵,更是他们信赖长江天险的骄傲。
吴军大量精锐部曲主力,为防止汉军渡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此战可以说是真正打断了吴军的脊梁。
所以为了求稳,陈登情愿放弃,将已经插了汉旗的江南之地的士兵,给撤回到江北来。
待稍作休整,再组织一波大规模的登陆。
彻底击溃吴军,灭了吴国!
到时候,便是真正的一统江南了。
对于吴军而言,他们勉强守住了他们的“信仰”——长江。
然此“守住”二字,代价何其惨重!
经此一役,
吴国多年精心编练、堪称中流砥柱的长江水师及沿岸精锐步卒,几乎损失殆尽。
楼船艨艟,或焚或沉。
江面上再见不到往日帆樯如林的盛况。
能征惯战的老兵锐卒,非死即伤。
营中空荡,唯闻伤者哀鸣不绝。
建业城中,愁云惨淡。
往日笙歌宴饮之地,如今只闻快马传递军情的蹄声与哀戚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