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八年,二月初六。
洛阳城外点将台上,九斿白旄大纛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刘备按剑而立,身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台下,精锐甲士列阵如林,戈矛映日生寒。
“陛下,五路大军已按计划开拔。”
李翊紫袍玉带,手捧虎符奏道。
“荆州军已于三日前自江陵启程,此刻当已过夏口。”
刘备远眺南方,江雾朦胧处似有战鼓回响,慨叹道:
“黄老将军年近七旬,仍愿为先锋,朕心甚慰。”
“汉升虽老,箭矢犹锋。”
李翊展开一卷舆图,向刘备说明道:
“此役,荆州军出动五万人。”
“以霍峻为副,傅彤领水师,伊籍掌粮秣,廖立参军事。”
“鲁王为监军,足可制衡东吴水师。”
正说时,忽有快马自东门疾驰而来,信使滚鞍下马。
“报!!!”
“青徐两万大军已过下邳,臧霸将军遣人奏称。”
“淮水冰消,舟行无碍!”
刘备捻须微笑道:
“宣高久在徐扬,熟知水道。”
“昌豨、孙观皆百战之将,此路无忧矣。”
青徐军由镇东将军臧霸率领,与之随行的,是他那帮泰山派兄弟。
正说着,又见一骑自北飞奔而至,马蹄溅起丈高烟尘。
“河北军报!张郃将军率三万劲卒已渡黄河。”
“徐晃为前部,张辽断后,舟师连绵二十里!”
群臣闻言,皆振奋。
荀攸捋着颔下胡须。出列赞道:
“张儁乂用兵巧变,昔日在上庸便显威名。”
“今与文远、公明合力,必建奇功!”
此时的荀攸已经染病,身体相当沉重了。
不过出征伐吴是国家大事,他还是挺着病体来参加出征仪式。
刘备在旁侧劝道:
“公达身染沉疴,一会儿便回去休息吧!”
“……咳咳。”
荀攸轻咳两声,摇了摇头。
“就让老臣在最后看两眼,我大汉的壮士儿郎罢。”
他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比历史上的自己多活了好几年。
这主要得益于他没受曹操的气,同时汉朝的医疗体系比较发达。
主治医生中,更有张仲景、华佗这样的国手。
但繁重的政务,还是压倒了这位为汉室兢兢业业付出多年的老臣身体。
荀攸自知时日无多,还是愿挺着病体来参加这场盛会。
“……公达先生,外边儿风大。”
李翊走了过来,扶住这位与自己共事多年的老友、同事。
早在去年,荀攸便已经很少参与朝政了。
所以过去一年,李翊一直重点培养庞统。
就是想在荀攸完全退下去后,把庞统提拔上来,顶替荀攸当自己的副手。
“……无碍的,无碍的。”
荀攸只是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日影西斜时,最后一支信使带来河南军消息:
“高顺将军两万大军已至谯郡,关兴、张苞二小将军为先锋,日行百里!”
“想必不日便能赶到淮南。”
刘备闻言大笑,拍案道:
“吾儿辈亦能独当一面矣!”
忽又敛容问李翊:
“子玉,陈元龙那边如何?”
李翊拱手作揖,正色答道:
“淮南军八万人已集结于寿春,甘宁、周泰等一众老将皆摩拳擦掌,准备厮杀。”
“只待诸军会合,便可大举南下。”
顿了顿,“梁王为监军,陈元龙虽总领前线,然五军调度仍遵陛下庙算。”
刘备凝视舆图上纵横交错的水道,忽然叹道:
“此役动用民夫四十万,战兵二十万,舟车万计。”
“万一失败……”
刘备担心的并不是战败后,东吴、曹魏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而是自己的一世英名,几乎“战无不败”的战绩就跟着不复存在了。
眼下,刘备期望的便是平稳落地。
希望后世人评价汉朝时,能够将自己与刘邦、刘秀两位老祖并列。
“陛下勿忧。”
李翊声音沉稳如铁,“去岁马钧所造楼船已列装各军,粮秣足支半年。”
“更兼吴主孙权近年宠信吕壹,残害忠良,江东人心离散。”
“此乃天赐良机,绝不可失!”
暮色渐浓,点将台四周火把次第点燃,将刘备的身影逐渐拉长。
他抽出佩剑,指天立誓:
“朕誓要一统华夏,复我汉家河山!”
“诸卿努力,共襄大业!”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震得洛水为之倒流。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陵码头。
黄忠白须飞扬,正立于楼船之巅。
江风鼓荡着他猩红的战袍,身后“汉”字大旗猎猎作响。
“老将军,风向转了!”傅彤在下方喊道。
黄忠取宝雕弓,一箭射断缆绳。
“开船!目标柴桑!”
五百艘战船同时扬帆,桅杆如林,遮天蔽日。
鲁王刘永站在船楼,望着两岸连绵不绝的民夫队伍,不禁感慨:
“父皇曾说‘民心可用’,诚不我欺!”
淮水之上,
张郃伫立船头,望着南飞的雁阵。
徐晃走近前来,问道:
“儁乂在看什么?”
“看天时。”
张郃手指轻叩剑柄,“春汛将至,水流加速,正宜顺流而下。”
“三日内,咱们必能到寿春。”
而在淮南军大营,
陈登正与甘宁对弈。
甘宁不喜欢下棋,但不知道为什么陈登特别喜欢拉着他下棋。
不会都硬教给他。
学会以来,甘宁没有一次赢过陈登。
忽有亲兵来报:
“禀将军,斥候在合肥城外发现吴军踪迹!”
陈登落子如飞,淡淡道:
“不必理会。”
“传令三军,继续操练,待五路齐聚,再作计较。”
话落,转头对甘宁笑道:
“兴霸,这局你又要输了。”
甘宁推枰大笑:
“输棋无妨,只要将军让我做先锋,取那碧眼小儿的首级便可!”
寿春城外,民夫如蚁,正将无数粮草运入新建的仓城。
与此同时,梁王刘理也已率千余侍从抵达寿春。
城外,民夫如蚁,粮车如龙、
自淮河码头至军营仓廪,络绎不绝。
刘理勒马远眺,见粮秣转运井然有序,不禁对身旁主簿陈泰叹道:
“陈元龙治军严整,转运有方,真乃国之栋梁。”
“难怪父皇倚重,相父亦与他推心置腹。”
骑都尉诸葛恪闻言,轻笑一声:
“殿下过誉了。”
“陈元龙纵有才略,不也得受我等监军节制么?”
刘理眉头一皱,当即沉声道:
“慎言!陈征南镇守淮南二十余载,功勋卓著。”
“岂是我等后辈可轻慢的?待会儿见了淮南诸将,尔等务必持礼,不可跋扈!”
众人见梁王肃容,皆敛色称是。
不多时,前方尘土飞扬,一队骑兵疾驰而来。
为首者身披锦袍,面容儒雅,正是征南将军陈登。
他翻身下马,拱手朗声道:
“梁王殿下远来辛苦,末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刘理亦下马还礼,谦逊道:
“陈征南为国戍边,劳苦功高。”
“本王叨扰军务,已是惭愧,岂敢当将军亲迎?”
陈登见刘理言辞恭敬,心中稍安,笑道:
“殿下年少贤明,陛下遣您监军,必是看重您的才干。”
“末将已在营中备下薄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刘理含笑点头:
“既如此,便有劳将军了。”
淮南军帐内,诸将分席而坐。
因陈登素喜生鱼脍,故每人案前皆置一盘鲜鱼切片,佐以姜蒜酱汁。
刘理见状,毫不迟疑,举箸便尝,随即赞叹道:
“嗯!鲜美绝伦!”
“此鱼脍刀工细腻,入口滑嫩,实乃佳品!”
陈登讶然:
“殿下亦好此味耶?”
刘理笑道:
“本王在梁国时,曾向来此谋生的江东人请教鱼脍之法。”
“鲈鱼宜薄切,鲤鱼宜厚片。”
“而江鲚则需以冰镇之,方能去腥存鲜。”
陈登闻言大喜,顿时来了兴致,拍案道:
“不想殿下竟是吃鱼脍的行家!”
“老夫在淮南多年,唯此一好,今日得遇知音,当浮一大白!”
二人举杯对饮,席间气氛渐热。
淮南诸将见梁王不摆架子,反倒与陈登相谈甚欢,心中戒备稍减。
酒过三巡,刘理似是无意间提及伐吴之事,道:
“此番南征,吴人必据长江天险顽抗,不知陈征南有何良策?”
陈登目光微闪,捋须笑道:
“殿下既为监军,想必胸有成竹,何不赐教?”
刘理摇了摇头,正色道:
“本王年少不知礼,岂敢在诸位宿将面前妄谈兵事?”
陈登却道:
“殿下何必自谦?”
“陛下既委以监军之职,必是看重您的见识。”
“殿下但说无妨。”
刘理心知陈登有意试探,便故作沉吟,随后道:
“既如此,小子便斗胆妄言——”
“吴军水师精锐,我军虽众,但贸然渡江,恐非上策。”
“不如先遣细作探明对岸虚实,再寻机决战。”
陈登眼中精光一闪,笑道:
“殿下此言,倒是与李相用兵之道颇为相似。”
刘理连忙摆手:
“本王不过信口胡诌,岂敢与姨夫相比?”
“监军之职,重在督军纪、察军情。”
“至于如何用兵,自然全凭陈征南定夺。”
此言一出,淮南诸将皆面露赞许之色。
原本以为这位年轻的监军会对他们的军事行动指手画脚,不料他竟如此识趣。
不仅不干涉军务,反而处处尊重陈登的权威。
当然了,朝廷设立监军的时候,本就明确规定过监军不得干涉军务。
但说是这么说,现实情况就是监军有很大的职权。
因为他只听命于朝廷的最高领导人,一旦你哪个地方做的不对,做的不好。
他到皇帝那儿,或者相爷那儿参你一本,你就是百口莫辩。
陈登亦展颜笑道:
“殿下宽厚明理,真乃社稷之福!”
刘理举杯敬道:
“伐吴大业,还需仰仗诸位将军。”
“本王在此,先敬诸位一杯!”
众将纷纷举杯,席间气氛愈发热络。
宴罢,刘理回到行营,陈泰低声道:
“殿下今日应对得体,淮南诸将已无抵触之意。”
刘理微微一笑:
“陈元龙乃当世名将,若本王一来便颐指气使,只会徒增嫌隙。”
“如今他既认可我,日后行事,自然方便许多。”
诸葛恪在一旁笑道:
“殿下深谙驭人之道,倒是我先前小觑了。”
刘理摇头:
“非是驭人,而是敬人。”
“陈元龙这样的开国功臣,本就该以诚相待。”
话音方落,刘理便转入后堂。
猛地捂住嘴,额角青筋暴起。
他踉跄几步扶住廊柱,喉头滚动数下,终于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
“殿下!”
诸葛恪箭步上前搀扶,却被酸腐气味冲得眉头一皱。
“您这是……这是怎么了?”
陈泰连忙递上汗巾,低声说道:
“殿下素不食生脍,今日强用,难免伤胃。”
诸葛恪瞪大眼睛,诧异道:
“既如此,为何在梁国时命我等日日捕鲜鱼?”
“方才宴上还与陈征南……”
话至一半,忽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莫非、莫非是殿下有意为之,专为了……”
刘理以袖拭唇,苍白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元逊既已明白,又何必说破呢?”
他直起腰身,胃部又是一阵痉挛。
“我等年少资浅,却以监军之位凌驾淮南诸将之上。”
“若不如此,如何消其戒心?”
夜风穿廊而过,檐下铁马叮当作响。
诸葛恪怔立良久,忽地长揖及地:
“臣……愚钝。”
“不知殿下良苦用心。”
陈泰轻拍刘理后背,柔声安慰道:
“殿下可要去淮河边吹风散心?”
“河畔新柳初发,最宜舒缓脾胃。”
刘理却摆手制止,正色道:
“《传》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今大军云集,敌我交错,岂可轻出?”
他整了整衣冠,尽管指尖仍在微颤。
“你二人也辛苦了,且下去歇息罢,本王独往后院走走。”
转过两道回廊,刘理终于撑不住跪倒在石阶前。
月光如水,照见他额上密布的冷汗。
方才宴上每一片滑腻的鱼脍,此刻都在胃中翻江倒海。
他想起三日前,快马加鞭离开梁国时,李翊曾派人送给他一封密信。
“淮南诸将久镇边陲,恐有骄悍之气。”
“殿下宜示弱结欢,徐图后效。”
“凡事当以和为贵,为大局计。”
“姨夫啊……”
刘理苦笑着抹去嘴角的残渍。
他站起身来,打算就在院子里走走,透透气。
暮色四合,院中海棠树下,一缕琴音如清溪淌过石隙。
刘理循声望去,见六角亭中坐着个蓝白襦裙的少女,纤指在琴上轻拢慢捻。
冬雪未消,月光与灯辉交织在她鬓边珠翠上,映得整个人如画中仙娥。
“云蔽九嶷,杏雨朦胧。”
少女轻吟,尾音散入晚风。
刘理不觉驻足。
那琴声初时清越,渐渐转为沉郁,似有无尽心事藏于七弦之下。
待最后一缕余韵消散,他才惊觉已听得痴了。
“此曲……”
少女忽然转头,秋水般的眸子映着雪光。
“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刘理忙整衣冠,长揖到地:
“在下唐突,扰了小姐雅兴。”
少女却不恼,只将琴边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提起,斟了一盏:
“公子既能驻足聆听,必是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