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认为成立松江棉纺官厂是大明的左手打右手,但冯保仔细想了想,低声说道:“陛下,京师煤价。”
陛下当然是对的,但陛下也有思虑不那么周全的时候,这个时候作为内相,就要为陛下补充一些案例,来说明问题,这是内相的职责所在。
京堂煤价,就是那个案例。
陛下睿哲天成,冯保只要提出关键,陛下就会立刻全然明白,为何王谦会想到用官厂,去对抗垄断资本这个庞然大物。
在西山煤局筹建之前,每遇雨雪连绵,西山煤不能至,城中煤价腾涨不止,生民皆苦,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入寇时,煤的价格涨了近百倍,这就是完全交给民坊的结果。
西山煤局成立后,煤炭价格稳定在了一斤六文的价格,时至今日,风雨不能动。
大明京师共有132行当,烧煤行是其中之一,烧煤行、煤市口之前都在武勋和西城富户手中,为此王崇古在世的时候,还顶着御史聚敛过重的弹劾,把正西坊、崇北坊的煤市口,强行收为了官有。
生产集中、资产集中和市场集中,是垄断资本的三大特征,彼时西山煤局有生产集中和资产集中,但煤市口在势要豪右手中,价格明明没有因为雨雪发生变动,但这些势要豪右就是要借口涨价。
最终导致了大明只能对煤、焦、钢、铁进行了专营。
一到雨雪连绵就如此涨价,大明管的那么宽的士大夫们,就不管管?还真不管。
第一他们不知道,士大夫五体不勤,柴米油盐这些事儿,根本不用他们去关注;
其次,这些本来就是他们的生意。
正西坊煤市口大掌柜,名叫刘祥愚,他曾经洋洋得意的写道:
我日以贸煤为业,其与士大夫之家,或白送,或受半值,皆言我好客有义;雨雪连绵,则一本而获数倍之利,终日辛劳,不过糊口尔尔,其余皆予贵人,以求免抽分之苦。
这个刘祥愚,是士大夫口中的好客有义之人,他在雨雪天气多赚的钱,其实大部分给了士大夫们这些贵人,以求托庇,防止他们为难。
“那就筹建吧。”朱翊钧听冯保那么一说,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京营锐卒进过京师,那一次,锐卒们推着带旗子的小车,车上装满了煤球,把煤球送到各坊平价售卖。
王谦想到的解法,源于西山煤局的成功,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时至今日,西山煤局早就是煤钢联营,而且是大明第一钢铁厂,但人们依旧把它叫做西山煤局,就是
煤炭供应稳定。
王谦设立松江棉纺官厂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垄断资本这个庞然大物,而是要让这个庞然大物在作恶的时候,朝廷有手段、有能力去干涉棉纺价格,让这个庞然大物有所忌惮。
要不然朝廷手里一张牌都没有,这庞然大物必然失控,而且后果难料。
王谦在奏疏里,还谈到了另外一个松江府最新的骗局,朱翊钧仔细理解了王谦的意思,才明白了,王谦说的是信托。
信托这东西,在大明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很多觉得很新,其实都很旧,早就出现了。
北宋皇佑元年,范仲淹被贬,这代表着庆历新政彻底失败了,范仲淹心中苦闷可想而知,他改变不了天下,就选择了改变自己家族。
皇佑元年,范仲淹用仅有的余财购置了一千亩地,设立了范氏义庄,并且制定了十三条规矩,管理这个义庄。
义庄田亩不归任何人所有,归家族公有,属于范氏家族的公共财产,用于救助范氏家族鳏寡孤独老幼,供偏房读书所需、婚丧嫁娶等基本生活保障。
到万历二十年,范氏义庄仍然在妥善经营,哪怕是经历了北宋灭亡、南宋灭亡、胡元灭亡等等鼎革大事,范氏义庄的田亩,还从原来的一千亩,增长到了5300亩地。
这种个例,完全不能说明信托可行。
这种族田义庄,在大明非常流行,但经营的有好有坏,不是谁都有范仲淹这样名气的先人,而且范氏家大业大,这五千多亩田,真的不算什么,为了维护一个好名声,自然要竭力维持。
大明大多数的族田义庄,一般就只能持续三代,再往下,就各奔东西了。
第一代人挣下了好大的家业,置办了族田公有,此时,老家长尚在,大家都其乐融融,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第二代的时候,家学堂的先生,突然从远近闻名的举人,变成了不知名的书生,甚至连秀才都不是,你的孩子本就顽劣,又缺少名师管教,自然就落于人后。
你大为不解,稍加打听才知道,族长把举人先生请到了自己家里,给自己的儿子们开小灶去了。
你大为恼火,愤怒的跑去质问族长,如何敢违背祖宗遗训!族长表面客客气气,暗地里却停了你家的月例。
月例越来越少,月例越发越晚,从最开始三五个月,到半年都不发一次。
你再打听,少奶奶把银子都拿去放钱了,这赚回来的利钱,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但你的月例,就是被占用了
??你毫无办法,但也忍了,毕竟也不是不发,就是有些拖延。
第三代的时候,月例银就不是拖欠了,而是干脆不发了,因为族长家里,出了个举人老爷,你家这一脉更不敢反抗,毕竟举人可是大老爷,在县里甚至是府里衙门当差。
那大宗族长家的纨绔,赎买一个花魁花八百两,你这旁支偏房,家里婚丧嫁娶,凑不出一根红头绳,现在连孩子读书都没法读书,因为家学堂因为族田收成差关门了。
收成究竟如何,没人知道。
传到第四代的时候,基本就各奔东西了。
这还是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义庄,而松江府的新买卖,不是以血缘为纽带,而是以信用为纽带。
“因为不相信自己的不孝子孙,怕他们把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彻底败光了,所以,找了个不认识的商帮,和不认识的人,管着这笔钱,每年只要分点利息给子孙后代。”
“这种连猪圈里的猪,都骗不到的把戏,也有人上当?”朱翊钧呆滞看着王谦的奏疏,他不解,而且大为震惊。
这银子只要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那这银子就是完全属于你的;
相反,这银子名义上是你的,你根本划不动,这银子就不是你的。
朱翊钧总觉得大明人非常精明,这是骗局吗?连猪都骗不了才对。
可偏偏,就王谦所言,松江府已经接连破获了七个类似的骗局,王谦还专门把松江地面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们叫到了府衙,让刑房给他们宣讲案例。
可是不管用,傻子太多,骗子不够用。
“最开始的时候,是几个大家族,为了防止被抄家搞出来的玩意儿,后来就被松江府遍地都是的经纪买办给利用了,最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冯保专门去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毕竟是给陛下看的奏疏,陛下问起来,他冯保一问三不知,他这老祖宗还干不干了?
大明稽税院是个暴力催缴的衙门口,这个衙门是有自己独立武装的,甚至比当地卫所军兵的军备还要好,松江府稽税房有九斤炮七门。
第三次逃税的话,稽税缇骑就要上门抄家了,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一些个大家族就搞出了互保托付,我家的钱,让你家管,你家的钱,让我家管,若是被抄家,我名下一厘银都没有,连家宅都是别家的。
这种互保托付,是建立在家族规模对等的情况下。
可是稽税缇骑不管你这个那个,跟暴力衙门玩心眼?稽税缇骑走的路线是瓜蔓连坐。
什么狗屁的互保托付,但凡是互保托付就是一并坐罪,朝廷拿走七成,稽税院能留下三成之多,偶尔还有稽查不力,这些稽查不力范围内的银子,就落到自己口袋里了,说刮地三尺,都是客气的。
而且,这互保托付,就变成了稽税缇骑们敲诈勒索的理由,毕竟名义上的财产,受到了大明律的保护,稽税缇骑还不敢太过分,可这名义外的财产,这里面的说法,就很多了。
稽税院这个衙门,从来就不是个好衙门,但大明势要豪右、乡贤缙绅,连税都不肯交,弘治年间,大明田亩数更是从八百万顷降到了四百万顷,一年五六百万银的税赋,什么都做不了。
矫枉必过正,那皇帝只能这么干了。
唯一避免被稽税院找上门的办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按时足量纳税,不要被稽税院盯上,不要让稽税院启动稽税流程,一旦启动,不死也要被刮层皮,催缴税票是催命符这话,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而这几家规模对等家族搞出来的互保托付,就成了经纪买办们骗人的案例,动辄拿出范氏义庄的案例,大肆吹捧,让人们相信,以信义为纽带的托付是可信的!
除此之外,这些经纪买办,很喜欢用文化贵人的信誉说事,说自己是某某千年世家的生意,贵人,信义为先,谁会为了你这一点点银子,搭上自己百年、千年的信誉?
这其实就是在筛查傻子,信互保托付、信范氏义庄、信信义为先,过三遍筛子,基本就把能骗的人筛选出来了,而后就是水磨的功夫了。
冯保无奈的说道:“王知府在松江府查的这七个案子,总规模超过了五十四万银,陛下,骗子确实有点不够用了。”
五十四万银真的很多了,都快一个先帝皇陵了,先帝皇陵五十万银,后来修缮,皇帝又拨了十万银,所以一个先帝皇陵是六十万银。
朱翊钧沉默了下,再看看奏疏,最终还是有些释然了。
“好言难救找死鬼,王谦也尽力了,他还让刑房宣讲案例,吃亏上当的人多了,自然就没人信了。”朱翊钧朱批了王谦的奏疏,朝廷过分干涉会被骂管得宽,真正的出力不讨好。
朱翊钧不信这些,按照这个信义为先的理念,大明所有朝廷命官履任地方,都是皇帝信他们,才将地方委托给他们了,但每年贪腐案,能查出一箩筐来,他们辜负了圣恩,辜负了皇帝的信任。
大明皇帝在百忙之中,接见了葡萄牙使者,询问了泰西的情况,葡萄牙使者带着足量货物离开了大明,按理
说,葡萄牙这趟买卖,其实是在走私贩私。
但因为西班牙的大帆船缺位,沿途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选择了视而不见。
毕竟,大明的货,是硬通货,别的地方买不到足量,足够的货物,就以棉布为例,泰西想要在孟加拉进行棉纺,代替大明棉布,结果质量差、价格贵,关键是量不够,最终还是得依靠大明。
规模优势,是商品优势的核心之一。
叶向高,万历十一年进士,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在皇帝身边写了数年的起居注,万历二十年,赴任吉林做吉林府做知府,叶向高到地方才知道上当受骗了,这吉林府有点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