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吉林府等于腹地九个府,管这么大的地盘,让叶向高有些忐忑不安。
到地方仅仅三天,他很快就明白了,为何侯于赵为何立场为先,在这地方,脑门后面梳一个金钱鼠尾辫的就是敌人,是马匪、是流寇,是山贼,蓄发的才是大明人,就是这么简单而直接的立场判定。
就任第三天,他就遇到了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的劫掠,一共三百人的马匪,出现在了松花江上游的松原,劫掠了大明三个营庄,若非营庄有辽东卫军驻守,再加上百姓亦耕亦兵,才将敌人击退,否则这三个营庄,就被马匪给劫掠了。
三个营庄六百丁口,必然会死于马匪刀下。
而吉林将军,宁远侯李成梁五子李如梅,下令吉林三镇军兵,展开了为期三个月的剿匪,声势浩大,不蓄发者杀。
吉林仅有的几个寺庙的和尚,都开始蓄发,生怕被认定为夷人奸细,因为不蓄发,就会被视为奸细坐罪。
叶向高在京师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些,因为辽东方面的奏疏,从来没有说过细节,只说夷人心慕王化,剪辫归附,确实是要剪辫归附,这不归附,脑袋搬家。
而且在大明大多数士大夫心里,辽东根本就不重要,不大点的地方,也没什么田亩,人口也不多,对这里发生的事儿,也不是很在意。
哪怕叶向高每天都能看到大明堪舆图,没到吉林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这么大!
吉林府最重要的事儿,就是颁布垦荒照准,但凡是三年以上田土,都有田契,叶向高很快就接手了这件事,其余事全都按侯于赵留下的垦荒令推行,也就是说,他只要把农垦局管好了就行。
眼下,就有个事儿,让叶向高有点拿不准,吉林府府治吉林县,就是永乐年间吉林造船厂故地。
但吉林县不适合做府治所在,
二百里外的长春县才合适,长春县的丁口是吉林县的三倍,长春县丁口数已经超过了十万,而吉林县不足三万。
吉林县位于吉林府东部,吉林府东北部主要是林业、西部是农牧业,而中部是完全的农业,中部也是最适合种地的地方。
长春县作为政治中心是最合适的。
简单而言,居庸关很重要,但京师是北京,而不是居庸关。
但问题来了,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历史遗留问题是整个系统,长期运转误差的累积,要想纠正,非常困难。
这吉林之地,是当年成祖文皇帝钦定之地,你叶向高要换地方,是不是在质疑成祖文皇帝?
大明对辽东开发,建立了农垦局,将农垦局、吉林府衙司设在吉林县,是前巡抚侯于赵、前总兵李成梁的决定。
你叶向高一个新来的吉林府知府,要迁徙府城,是不是在质疑侯于赵和李成梁,认为他们不如你懂辽东局势?
李成梁和侯于赵可都还活着呢!
吉林还是大明收复的故土,历史遗留的惯性很小很小,即便是如此小的惯性,迁徙府城到长春县的奏疏,叶向高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因为朝廷一旦支持迁徙府城到长春,就代表着侯于赵和李成梁是错的;
朝廷不支持,那他叶向高是错的,这个吉林知府他也别干了,没人看得起他了。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打太极,推手,你推我推,把这个棘手的问题推出去,过段时间,就没人在意了。
三个月前,叶向高还是下定决心,为了吉林府的发展,专门写了封信到杭州,把自己的想法跟侯巡抚说了说,却迟迟没有等到回信。
“叶知府!赵巡抚的书信到了。”师爷喜不自禁的拿着一个匣子,急匆匆的冲到了府衙里。
吉林要发展,就必须要迁府了,和迁都一样,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儿,因为已经逐渐发生令出多门的现象了,长春县人多地多粮食多,军兵也多,吉林府衙的命令,并不能得到遵从。
完全对上负责,那是腹地成熟官僚体系才有的,吉林府还是农垦的开发阶段,尾大不掉这种事,时有发生。
而且长春县知县,还是当年侯于赵的故旧,就更不在乎叶向高这个知府了,有的时候,长春县知县会直接跟吉林将军李如梅商量,而后把决定通知吉林府。
那叶向高是反对还是赞同?他反对还是赞同有用吗?
经济地位决定政治地位,这不仅仅是个人,
连地方衙司也是如此。
松江府这些年一直在努力成为陪都,甚至要把应天府陪都地位给抢了,也是这般道理,松江府有足够的经济地位,自然要寻求足够高的政治地位。
叶向高拿起了匣子,闭目养神了片刻,有些忐忑的看着匣子的火漆,无论侯于赵是否回信,其实叶向高写信去,就已经非常唐突,而且已经把侯于赵给死死的得罪了。
侯于赵在辽东垦荒,那可是侯于赵前半生最骄傲、最自豪的功绩,叶向高这一封信,就是部分否定侯于赵功绩。
在一般人看来,叶向高,你想干什么?想要踩着我平步青云不成?
但吉林府要发展,叶向高也是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写了信过去。
他小心的拆掉了匣子上的火漆,里面是一本奏疏,他打开奏疏看了很久很久,才愣愣的说道:“侯巡抚居然是这样的人?和我想的完全不同,他连奏疏都写好了,要和我联名上书,迁徙府城到长春。”
侯于赵,他不是一般人,他要是一般的读书人,就不可能和人逆行,和李成梁这样的浑人成为至交了。
侯于赵认为叶向高所言有理,也知道叶向高的顾虑,把前路直接给叶向高铺了出来,吉林地方也没办法反对这本奏疏。
李成梁虽然不在辽东了,可李成梁的儿子、客兵还在辽东,侯于赵的意见就是李成梁的意见,因为李成梁不太擅长朝堂狗斗,很容易跟辽东巡抚闹翻,所以侯于赵的表态往往也代表着李成梁。
奏疏下面还有封书信,侯于赵写的回信。
侯于赵在书信里说,他已经写信到了哈密城,告知了李成梁,还专门叮嘱了几句,让叶向高好好做知府,不要有所顾虑,辽东垦荒正是发展的时候,一切制度都要随着垦荒、发展而改变,因时而动,因势而定。
老赵还说教了几句,觉得叶向高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暮气沉沉,顾虑太多,墨守成规。
何必那么多顾虑,叶向高是皇帝任命的朝廷命官,最大的后台就是陛下,背靠陛下,还如此瞻前顾后,恐失了年轻人的锐气和锋芒。
年轻人,就该气盛些!
叶向高看完书信有些恍然,他甚至有些懊恼,这当官当得有些糊涂,他的确有些畏首畏尾了。
他离京的时候,敢当着皇帝的面儿,戳大明祖制的窟窿,说大明内阁制度的权责不对等的历史遗留问题,到了吉林府,处处顾忌,反倒是一事无成起来。
到吉林府这段时间,他失了毅字,没
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坚毅。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行所为皆为正义,何惧之有!
叶向高在奏疏签上了名字后,立刻开始下令准备迁徙府衙之事,哪怕长春县没有府衙,等圣旨一到,他就立刻动身,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府衙。
“叶知府,其实最近我听到了些不太好的传言,赵巡抚说的有些道理。”师爷斟酌了下劝了句,他觉得侯于赵说得对。
叶向高才名远播,本来吉林地方官都等着叶知府走马上任,带着吉林地方和朝廷争、和夷人争,可是这叶向高到了,反而有些畏手畏脚,那自然让人有些失望。
公,不仅仅是公正,也是公事为先。
地方知县人微言轻,吉林将军李如梅又不能反对父亲的决定,整个吉林地方,都知道吉林县不适合做府治,但没人能说,都等着叶向高身先士卒。
结果叶知府,上任三把火都没烧,着实让地方官吏们有点挠头了。
这些知县,其实也在看,也在等,看看叶向高,到底会如何决定,能不能做这个吉林知府,说是吉林知府,其实就辖地和权责而言,是吉林巡抚。
“侯巡抚姓侯,不姓赵。”叶向高倒是很平静,纠正了师爷错误的称呼,他想了想说道:“通知松原、长春、白城、四平、辽源、通化诸知县事,迁徙府治到长春县之事。”
“还有,严格执行蓄发令,宁杀错,勿放过,贼人袭扰我布防薄弱之地,必有内应。”
“是!”师爷知道,原来那个叶向高回来了。
年轻人做事,就该有锐气!
迁徙府治所在,说明叶向高有打破陈规旧矩的勇气,也说明叶向高不是把吉林当成刷履历的跳板,而是真心实意的关切、带领吉林发展。
而蓄发令如此严格执行,一旦被在京的士大夫们知道了,不清楚辽东局势的士大夫们,会觉得叶向高过于心狠手辣,并且以柔远人为由,弹劾叶向高。
地方知县、吉林军兵其实最害怕的,不是叶向高是个怂货,怂货也就怂货吧,他们更怕叶向高是个守旧、迂腐、不知变通的士大夫,抱着柔远人不放,觉得蓄发令不该有,那才是大麻烦。
如果是这样,那叶向高还不如是个什么都不管的怂包,让地方知县和将军们自行发挥。
大明已经有极高的道德,愿意给夷人一个归化的机会,别说大明垦荒血流成河,泰西对南北美洲的殖民,哪个不是杀的血流成河,尸骨累累?
因时而动,因势而
定,什么时候就说什么话,李成梁在西域,还让回人养猪,不养就是奸细,是不肯王化,有些事儿,现在不做,就是把罪孽留给后人。
其实也不怪叶向高,叶向高久在京师,他初到吉林,没有多少经验。
没经验其实没关系,这做着做着就有经验了,最怕的就是没了心气,遇到点儿困难挫折,就畏惧不敢再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