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外。
夜幕低垂,凉风轻拂,朵朵公主迈着轻盈而沉稳的步伐,缓缓走出宫门。那丝丝凉意,虽轻触她炽热的脸颊,却难以驱散萦绕在她心头的缕缕疑虑与思索。
宫门外,漠南使团的马车整齐排列,静静等候。几位身着草原特色服饰的护卫,见公主现身,即刻右手抚胸,以最虔诚的姿态,恭敬行礼。
朵朵公主登上马车,嗓音沉稳而坚定:“回驿馆。”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与青石板路相互摩挲,发出清脆的辘辘声。车厢内,朵朵公主倚靠着柔软的垫子,明亮的眼眸中,光芒如星辰闪烁。此刻的她,已不见在御书房时的那份坦然,取而代之的,是身为部落公主独有的审慎与深思。
燕国皇帝此次召见,表面上,是为商议大婚典礼前,宴请各方使团时展示骑射一事,也因此终于可以接触其他各方使团了。
这本是让朵朵公主颇为欣喜的消息,可随后,关于战马交付与驻军之地的询问,才真正触及核心,且刻不容缓。
李景炎虽语气平和,但其目光中透露出的压力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却让朵朵公主感受深刻。
这位大燕皇帝,显然绝非仅仅是个钟情于草原骑射的君主,他的每一步,皆蕴含着明确的目的与深远的谋略。
不多时,马车稳稳停在鸿胪寺专为外邦使臣设置的驿馆前。驿馆规模宏大,为妥善安置漠南使团,还特意划出了一处独立的院落。
朵朵公主刚踏入院落,早已等候多时的使团主要成员便纷纷迎上前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使团新上任的正使巴拉图。这位部落老臣,年约五十,沧桑的面容下,一双眼睛锐利而沉稳,作为朵朵父亲可汗极为信赖的智囊,他的每一个眼神,似乎都能洞察世事。
副使巴特尔,是位年轻勇猛的勇士,同时也是朵朵公主的堂兄。他性格直率,行事果敢,只是略显急躁。
“公主殿下,您回来了。”巴拉图右手抚胸,声音低沉而关切:“大燕皇帝突然召见,所为何事?”
“殿下。”巴特尔也赶忙凑上前来,焦急问道:“可是关于盟约和物资的事儿?他没刁难你吧,朵朵?”
朵朵公主微微点头,示意众人进屋详谈。走进厅堂,屏退左右侍从,只留下巴拉图、巴特尔,以及负责记录文书的亲信。
“大燕皇帝召见本公主,主要提及两件事。”朵朵公主缓缓坐下,自行倒了一碗奶茶,仰头一饮而尽,这才恢复了在自家人面前的干脆利落:“第一件,算得上是好事。三日后的大婚典礼,他邀请我代表漠南,当众展示咱们草原的骑射技艺,各方使团皆会参与。”
“展示骑射?”巴特尔眼睛顿时一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正好让那些南人瞧瞧,咱们草原儿女的英勇风采,我们也可借此……”
“公主殿下。”老臣巴拉图却轻抚胡须,陷入沉思:“大燕皇帝为何突然有此安排?仅仅是为了彰显邦交和睦吗?恐怕没这么简单。”他的目光中,透露出更深层次的考量。
朵朵公主点头表示认同:“本公主也觉得事有蹊跷。他先是对我的骑射功夫赞不绝口,随后才提出这个要求。这固然是展示漠南实力的良机,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他想借我之手,向所有观礼的藩国使臣展示大燕对漠南的影响力,仿佛在宣告,就连骁勇善战的漠南公主,也要在他的庆典上为其献技。”
巴拉图赞许地看了公主一眼:“公主思虑周全。燕国皇帝虽年轻,但心思深沉,这一招可谓一石二鸟,既施恩宠,又立威仪。不知公主是否答应了?”
“自然答应了。”朵朵公主神色镇定,“此事对我们并无坏处,况且,我也着实有些憋闷了。”
她微微一笑,随即表情严肃起来:“但第二件事,才是重中之重。他紧接着便询问我们答应交付的三万匹战马,以及开放鄂多斯山下平原作为驻军之地的进展。”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巴特尔眉头紧皱:“燕国皇帝催得这么急?”
“并非单纯的急,而是精准。”朵朵公主眼神锐利:“他明确告知,大燕答应我们的第一批兵甲粮草已准备启运,随后便直截了当地索要第一批战马交付的确切时间,以及驻地的具体划分,要求得到‘确切的答复’。”她将李景炎的话语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包括那句“关乎大燕的整体战略部署”。
巴拉图面色凝重:“大燕皇帝这是在提醒我们,大燕已迈出履行承诺的第一步,如今,压力全落在了我们漠南肩上。那他提到物资启运的时间了吗?”
“他说‘不日启程’。”朵朵公主回应道,紧接着重点强调:“而本公主,根据出发前的计划以及草原目前的状况,告知他首批七千匹战马,预计十日内可抵达呼伦乎尔草场。”
“十日内?”巴特尔快速计算了一下:“时间确实有些紧张,但加把劲催促,应该能够赶上。只是沿途要格外留意克烈部和阿木寒的骚扰。”
巴拉图缓缓点头:“公主的应对十分妥当,既表明了我们的诚意,又留有一定余地。不知燕国皇帝对此有无异议?”
“燕国皇帝并未反对,只是强调镇北侯会派人接应清点,要求务必谨慎,不能出任何差错。此外,他着重催促驻军之地的具体划分,要求我们尽快通过红鹰传书确认,不日便要将区域图纸呈交给他。”朵朵公主说道,语气中隐隐透露出一丝压力。
“不日?想来是在交付战马之前!”巴拉图沉思片刻:“时间紧迫,但可汗临行前已有预案。老臣这就去起草文书,将初步划定的区域标注清晰,今夜便用红鹰发回王庭,请可汗最终定夺,并加急传回确认函……”
“有劳巴拉图大人了。”朵朵公主微微松了口气,随后看向两位重臣,说出了心中的疑虑:“你们如何看待这位大燕皇帝?今日他虽言语温和,但我总感觉,他就像草原上的白毛风,表面看似平静,内里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与冰冷的决心。
他对时间、地点、数量的要求极为精确,容不得丝毫差错,显然就是早有计划。
巴拉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位年轻的皇帝,登基不久便大力推行改革,成功平定内部纷争,如今又同时对南楚施展计谋,对北疆精心布局。他心思细腻,行事果断,绝非等闲之辈。与他结盟,犹如与猛虎同行,虽能借助其力,但也需时刻保持警惕,以免被其锋芒所伤。我们必须严格履行盟约,绝不能让他有任何质疑我部诚意的借口。”
巴特尔紧握拳头,神情激昂:“只要咱们自身足够强大,就无需惧怕任何盟友!尽快拿到大燕的兵甲粮草,咱们就能好好教训克烈部和阿木寒那个叛徒!”
“不错。”朵朵公主站起身,走到窗边,凝望着燕国京城璀璨的灯火,目光坚定:“盟约必须履行,绝不能重蹈覆辙,一旦失信后果不堪设想,巴拉图大人,尽快去处理红鹰传书之事。巴特尔,加强驿馆的守卫与巡查,确保我们在京城期间万无一失。”
“是!”两人齐声应道,神色庄重肃穆。
朵朵公主收回目光,心中暗自思忖:“李景炎……你想要的,本公主会给你。但漠南,绝不会甘愿成为大燕棋盘上,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夜色渐深,漠南使团驻地的灯火依旧明亮,直至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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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皇宫
龙辇离开慈宁宫,返回御书房的途中。
夜色已浓,宫灯在风中摇曳,将少年皇帝的侧影映照得明暗不定。李景炎靠在辇内软垫上,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并未入睡。
方才慈宁宫中的对话,看似家常闲谈,实则字字句句皆有机锋。太皇太后看似不问政事,只关心他的起居与大婚,但那句“若要与漠南草原联姻,也并非其不可,还需谨慎为好”,绝非无心之语。
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试探他。提醒他皇后的地位不可动摇,其所代表的势力需要安抚;试探他对漠南部落的真实态度,是否仅止于利益结盟,亦或有更深层的打算。
“联姻……”李景炎在心中冷笑。他岂会不知,将朵朵公主纳入后宫是进一步绑定漠南部落最快最直接的方式?
但他李景炎,还不屑于,也不需要完全依靠一个女人的裙带来稳固边疆。利益捆绑,远比虚无缥缈的姻亲关系更牢靠。更何况,朵朵公主那野马般的性子,也绝非甘于困守深宫之人。强行联姻,恐生怨偶,反为不美。
太皇太后……他的这位皇祖母,历经三朝,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屹立不倒,眼光之老辣,心思之缜密,远非常人可及。
她看似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但其背后改革派支持新政,是因新政利于江山稳固,但若新政触动了某些根深蒂固的利益,自己要做的改革可不是修修补补,他们的态度又会如何,当然以自己现在的实力他们也无足轻重。
“陛下,御书房到了。”小福子轻声的禀报打断了李景炎的思绪。
他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沉静,所有疲惫与算计都被深深掩藏。
下了龙辇,踏入御书房侧殿暖阁——他平日歇息之处。御膳房早已备好晚膳,十几样精致菜肴悄然摆上。李景炎随意用了些,便让人撤下。
“陛下,可要……”太监小福子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
“不必。”李景炎打断他,“朕还有些奏章要看。你们都退下吧,留一人在外伺候即可。”
“奴婢遵旨。”
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暖阁内只剩下李景炎一人,以及跳动的烛火。
他并没有立刻去批阅奏章,而是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秋夜的凉风涌入,带着露水的湿润气息,吹散了些许殿内的沉闷。
远处宫墙巍峨,隐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这座皇宫,金碧辉煌,天下至尊之所,却也是天下最华丽的囚笼,最冰冷的战场。
南方的棋局已布下,漠北的交易正在进行,朝堂的波澜从未停歇,南楚,北境,西蜀,甚至是雪国。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回到书案前。案头堆叠的奏章如山,每一本都代表着帝国一隅的事务,或大或小,或急或缓。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北境五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除了汇报克烈部近来似有异动,有小股骑兵频繁骚扰边境哨所,虽被击退,但其意图不明,请陛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