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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9章 君子秉心

巡视啊,巡视,也就是巡视而已了……

那些临时搭建的粥棚、那些堆砌整齐的『账册』、那些县吏们恭敬而虚假的汇报,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心防。

在巡视的途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在荀彧随从的默许下,颤巍巍地靠近。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多少对『大汉良心』的希冀,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

老农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击着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很快便渗出血来。

荀彧认得这老农。

老农曾经是荀氏的佃户,也为了荀氏贡献了一生的劳力,在当年荀氏迁移的时候外放出去了。

现如今,老农的儿子因抗拒加征被打得奄奄一息,生死未卜。

一股强烈的悲悯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荀彧。

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搀扶,几乎要脱口而出:『老丈请起!彧定为你做主!苛待尔等之蠹虫,必将严惩不贷!』

但这话到了他的嘴边,却像被无形的巨石堵住。

他不能说。

他眼前闪过的是曹军大营里曹操紧锁的眉头,是在他案头堆积的『催粮告急』文书,是地图上犬牙交错的战线,是襄阳城下苦苦支撑的曹仁,是军中悄然蔓延的伤寒疫情……

还有,那些刚刚被他砍下头颅悬挂示众的胥吏背后,那张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网。

他杀了几个出头鸟,已是极限。

他不敢为这老农伸张正义。

他害怕。

害怕一旦彻底掀开这口沸腾着怨毒与腐败的巨锅,那汹涌的民怨会瞬间冲垮颍川本已岌岌可危的秩序。

愤怒的乡民如被有心人煽动,冲击县衙,焚烧仓廪……

那些胥吏,那些他明知还在暗处贪婪窥伺的蠹虫,他们会在秩序崩塌前疯狂地销毁账册,焚毁存粮,甚至直接对百姓举起屠刀,抢夺最后一点赖以活命的种子和口粮!

那时,颍川将彻底糜烂,成为前线大军背后无法愈合的毒疮,甚至可能引爆整个豫州的动乱。

面对粪坑,他妥协了。

他承担不起炸了的后果。

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那渺茫的胜机,这老农的冤屈,这无数乡民的苦难,只能暂时被压下,成为『必须』付出的代价,成为沉默的『牺牲』。

他也不敢相信百姓民众。

他深知百姓的苦难深重,也明白他们的愤怒和力量。

但这力量是双刃剑。

在这信息闭塞、人心惶惶的乱世,谁能保证这力量不会被骠骑的细作利用?

不会被地方豪强裹挟?

一旦失控,反噬的将是整个曹氏的根基。

在荀彧的骨子里,他终究是旧秩序的代表。

他信奉的是自上而下的『教化』与『治理』,他无法想象,也缺乏勇气去信任和依靠那些衣衫褴褛、目不识丁的泥腿子们,去打破、去重建。

他害怕混乱甚于害怕腐败。

他只能选择维护那个他熟悉的、哪怕已千疮百孔的旧框架,寄希望于未来局势稳定后再徐徐图之。

他只能顾及眼前的苟且。

『破而后立』?

那需要何等的气魄、力量和对未来的清晰蓝图?

曹操年轻时,或许有『破』的狠辣,但未必有『立』的耐心,以及符合荀彧理想的蓝图。

而荀彧自己,身处这风雨飘摇的乱局中心,背负着维系这艘破船不沉的千斤重担,他早已心力交瘁,已经没有了『破』的气力。

他看到了颍川的病根,看到了如同整个陈旧大汉的根深蒂固的腐朽贪婪,但他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看不到破之后,能更清明的『立』。

他只能像一个裱糊匠,用『杀鸡儆猴』和『开仓赈济』这两张薄薄的纸,勉强糊住那不断扩大的裂痕,祈求它能支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至少能熬过眼前这场决定生死的战争。

所以,荀彧最终只是叹息,没有再看地上那还在磕头的老农,目光投向更远处沉入黑暗的田野,声音低沉而疲惫,对身边的亲随道:『去……给这老丈……拿两斗米……』

两斗米,换老农毕生的奉献。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恩典』,一种带着巨大愧疚和无力感的『施舍』。

这微薄的两斗米,既无法填补老农失去儿子的伤痛,也无法改变颍川的现状,甚至无法真正解决老农眼前的饥饿。

只是一种象征,一种荀彧对自己内心道德困境的苍白交代。

这位被世人誉为『王佐之才』的荀令君,此刻只是一个被旧制度深深束缚,无力回天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自己理想中的秩序,在现实的泥沼中一点点沉沦。

他维护了大局,却亲手埋葬了心中的道义。

这份清醒的痛苦,远比颍川的夜色更加沉重。

他年轻时所宣扬,所提倡,所遵行的君子四德,现在看来,已近越来越远了……

……

……

当荀彧的车驾消失在通往颍阴的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阳翟城内压抑的气氛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松弛。

风头过去了!

当夜,城中最豪奢的酒楼『醉仙居』顶层雅阁,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被荀彧雷霆手段吓得噤若寒蝉数日的颍川郡大小官吏、地方豪强代表们,此刻济济一堂,推杯换盏,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眉眼之间跳动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得意。

『诸位!诸位!静一静!』

郡丞红光满面,端着酒杯站起身,声音洪亮,哪还有半分在荀彧面前那副战战兢兢,忧国忧民的模样?

『令君仁厚,体恤下情,此番巡查,惩处了几个不晓事的蠹虫,实乃整肃吏治,为我颍川正本清源!我等当引以为戒,勤勉王事!』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席间众人无不听出了弦外之音……

风暴过去了,死的只是倒霉蛋蠢货,现在大家活下来的,都安全了。

『郡丞大人说得是!』立刻有人高声附和,『令君明察秋毫,只诛首恶,我等清白之人,自然无恙!来来来,共饮此杯,为令君安康,为丞相早日荡平逆贼!』

觥筹交错,一片喧哗。

一起喝酒,一起吃点心,大家都是一起的!

角落里,几个之前因荀彧巡查而被『暂时停职查看』的小吏,此刻正围着一位实权人物,不停的献媚。

实权人物拍着一个满脸谄媚的小吏肩膀,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老弟,委屈你了!这几日在家好生歇着,权当休沐。令君日理万机,哪会记得你这点小事?待过这一阵,前线粮草转运顺畅了,少不了你的位置!放心,该是你的,跑不了!』

那小吏激动得连连作揖:『多谢大人提携!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这几日定当闭门思……思那个啥,绝不给大人添乱!』

另一边几位颍川本地的士族家主,如陈氏、钟氏的代表,则显得相对矜持些,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也充满了盘算。

酒过三巡,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放下酒杯,声音低沉地对旁边人道:『荀文若此行,虽说也处置几人,然其心中不满,已是昭然啊……丞相之处啊,亦是艰难啊……』

旁边人会意地点头:『陈公所言甚是啊……这前线吃紧,后方……又如此不堪。荀令君投鼠忌器,不敢深究,然其心中岂无芥蒂?将来……秋后算账,也未可知啊……』

『某曾闻关中骠骑,推行新田政,虽有抑制豪强之举,然其法度森严,吏治清明,亦是事实。且其势头正盛……』

『陈公之意……』

『家中几个不成器的子弟,与其在颍川无所事事,不如……遣去关中「游学」。』老者说得轻描淡写,『一来,可亲眼看看那骠骑治下究竟如何,二来嘛……听说关中长安,如今商贾云集,甚是繁华……总是要找些事情,老待在家中,坐吃山空啊……』

『陈公高见!我钟氏亦有此意。不过这盘缠还是少不了的……现如今颍川飞钱短缺……』

『飞钱短缺……金银总是不缺的吧……金银,何处不是金银?』

『啊!陈公高见!高见!』

类似的决定,在颍川几个根基深厚的士族大姓内部悄然达成。

荀彧那场看似雷厉风行,实则无可奈何的『整肃』,也让这些人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

数日后,几支打着『游学』、『行商』或『探亲』旗号的车队,低调地驶离了颍川,车轮碾过官道,朝着冀州的方向而去,他们在过了大河之后,就会转向河内方向。

车队装载的,不仅有书籍、布帛等寻常物品,更有精心伪装的金银细软、地契文书,以及家族中那些被视为『未来希望』的年轻子弟。

他们带着家族复杂的期望和一丝对未知的忐忑,踏上了西行之路。

取经也好,求学也罢,实际上就是在转移资产,谋求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