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家阖族今日都去参加耿青穆和炎胥萝的成亲之礼,倒显得一路过来冷清不少。两族就此便是血脉相连的关系了,这也是那次战事之后,末址之境迎来的第一场盛大亲事。
榉木林中,瑞鸟闻有脚步声,飞来几只,像是在打探今日何人还有闲心,参拜浮图和先君上?
阿念圆圆的眼睛看着这些,飞来后盘旋在她头顶的几只斑斓鸟儿,拉着陌桑神君的手又紧了一些。陌桑神君抬了抬头,瑞鸟便飞走了,他晓得,才进到这片密林之中时,阿念便有些紧张起来。这女娃娃,心中一装有事情便很是沉默,同她娘亲倒一模一样。
陌桑神君亦有许久没有来过此处了,甚至至今,没有亲眼看过迟默的衣冠冢到底什么样子?但记忆之中这林子却并非如此,每一棵树伫立于此,连风穿过时都没能留下太多声音,仿佛在告诫众人,要神色肃穆,心有虔诚。陌桑看着每棵树上皆架着一个小小木屋,高低大小不一,丹青画作绘于其上,显得这片清寂的林子,多了许多灵动活泼之气。
阿念跟随鸟儿回巢的路径,亦看到这些,心中那要见娘亲衣冠冢的紧张也退了不少,天真地指着其中一个绘有红鱼的鸟巢,兴奋道:“鱼儿,父亲常做给我吃的鱼儿。那里还有,这画像是鱼儿飞向了空中一般,真好看。叔,这些,是谁画的啊?”
陌桑神君哪里晓得是谁这般好闲心画了这么多,便扯着其他道:“阿念,我比你父亲还长个几十万岁,是你娘亲师傅的师弟,这样论,你不该喊我叔……”
“阿念,这是姑姑画的。”
音楠的声音从林中传来,阿念看过去,音楠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在这林中显得格外显眼。而从他来处,阿念看到一座极其简朴的房屋,就像是这树干之上鸟巢放大了落在了一处空地上般。
“音楠君,三百年不见,你变了!”陌桑神君“啪”一声打开扇子,同音楠说道,“你可是本神君的后辈,此时眉目神色看起来,可比本君还虚长些年岁。”
“自然,六界何人能比陌桑神君的风姿?”
二人坐在那屋子里头,一旁的炉子细火慢煮,茶水已然沸腾。但音楠却给陌桑添上了一杯酒,酒气从杯中挥散而出,这味道倒很是特别,陌桑想着当初予绎将阿念交给自己时,叮嘱多次,切勿在孩子面前饮酒,说怕自己的醉态吓到小娃娃。
胡说八道!
不过,这三百多年间,自己可真是滴酒未沾!现在看着音楠递过来的酒盏,忍不住端起来闻了闻。
确实好酒!
好在此时阿念正在迟默的衣冠冢前,先拜了几拜,实打实地磕了几个头后,便靠在冢前,不知道在同她娘亲说些什么。陌桑心中戚戚,赶紧一饮而尽,将这股凄然压了下去。
“以前不曾饮过此酒,这味道,倒与众不同。”陌桑神君慨叹道,“这意境仿佛有了师兄的神韵,难道是音楠君自己酿的?”
“是,霁欢的方子。”音楠嘴角一抹笑意,一饮之下仿佛跌入一场人间。
陌桑神君在劝人放下这一事上确实没有造诣,听音楠自己提起,语气如常,倒有些分不清,他如今到底是怎么样的心境?
终归这一场劫难还是要音楠自己跨过去才行,如同予绎,也如同他自己。
二人皆只饮了一杯,便听着林中风送啼鸣,就着这煮着的茶水声,看着阿念那幼小的背影。
兴许是同娘亲的话说完了,阿念起身从怀中拿出不知何时编的花环,紫白色的一圈,静静地挂在冢的顶端,然后又趴着像是在拥抱一般,陌桑神君忍不住抬头看天,让目光落在日光之中,耳朵却不听使唤,听到了阿念说着最后一句话:
“娘亲,阿念想你。”
说完后,又如同往日一般,欢欢喜喜地跑到了二人跟前。音楠看着阿念,不禁想到了当初自己困于幻象之时,霁欢拉着阿念,站在小次山竹屋之前的样子。便伸手替阿念理了理鬓角的发丝,随后手中变出一根梨木细蕊的小发簪,道:“阿念,多年未见,这是姑姑送你的礼物。”
“姑姑……不是……”阿念将发簪拿在手中瞧了瞧,忽然又问道:“那里……为何没有姑姑呢?”
陌桑一愣,不太懂阿念的意思,倒是音楠一瞬反应过来,眼中晦暗一霎,又笑着同阿念道:“姑姑只是去了别处,还没有回家。”
阿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将簪子拿在手中转了转,又跑到了迟默的衣冠冢前,仿佛在同娘亲分享这礼物。
陌桑听罢方才音楠的话,心中难免还是想再劝几句。
当日音楠以夜笙回溯之力这道术法劫数催启魂引,虽净化恶灵,也大败甘旸,可魂引必然带来君上之劫,音楠当时已经无法再从夜笙回溯之力中撤出,而一旦落于劫数,即便是真回到过去,音楠最终也会变成时光之外的那个游子,伤的还是他自己的神元。
幸而,霁欢将音楠曾经分给她的半心,又佐以流光,还给音楠,让音楠当下被摧的千疮百孔的神海重新稳固,加上凌珩之所铸流光剑中那抹护佑本心的真意,才算是保全了他自己。
可是,后来在无妄崖听师兄凌珩之说起,那甘旸身上担着创灭之力,又有恒元古兽的力量,能够左右摩罗之门造摩罗幻境,但终究是力量无法完全发挥,摩罗之门也难以完全开启,这才没能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也给了他一个最终斩下极界,封印摩罗之门的机会。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霁欢。
因为霁欢身上所有的音楠的半心,便算是拥有了音楠一般的气泽,还有流光一直压制着,未能让霁欢真的按甘旸所计划,完全沉于摩罗幻境之中。
然而,也是因为音楠,霁欢在最后醒来用尽了仅剩的一丝力气,做出那些决然之举后,反倒是让摩罗之门没了拘束,全然打开。
事情的发生和能有的转机,往往不由谁选,不过是只有的那么一瞬。天命往何处偏,全看那一瞬能否握于自己手中!
凌珩之别无他法,即使知晓霁欢会埋于这封印的极界之中,仍只能这样选择。彼时的霁欢,已经同摩罗之门相合为一……
这些事情,就算陌桑神君不说,音楠也想的明白。所以虽然当日音楠恳求,拼尽修为也要撞向极界,是他想求霁欢的一个生门。师兄狠心,但是陌桑神君知晓,音楠不会怪凌珩之,往后岁月明晰此事,也只能自伤罢了!
自伤之人难劝,因他将所有的原因、结果、错误,都放在了自己身上,或许只有折磨自己,才能残喘一息。
所以,陌桑神君听豆子说音楠对众人皆说,他在等着霁欢,便知道,音楠也落入了自伤的这折磨之中。霁欢已经如此,无心,与摩罗之门融为一体,等……
从何处可等?
应宗?无妄崖?
凌师兄这几百年将无妄崖也一道封印,就是为了炼化装了摩罗之门的极界,彻底根绝这影子之境,也彻底消灭那恒元古兽对六界的危害。
霁欢……又当如何?
所以此时此刻,陌桑神君知道,自己说什么话,都显得有些太不近人情,等,或许是音楠给自己的那个生门,若是说破……
如此说来,自伤也好,就像予绎,万年自苦自伤,如今,也能再度接受天帝的安排了。时光嘛,良药一剂,比什么话都管用!
可是不对啊,予绎能重整旗鼓,不再困于无根山之中,执意要做出什么违逆天命之事,是因为有了阿念!阿念阿念,不就是他的念想吗?
音楠有什么?
音楠看着陌桑神君叹了半晌气,又自斟自酌一杯,摇了摇头,便凑过杯盏轻碰一下,清脆之声让陌桑神君回神过来,音楠笑道:“无妨,神君不用觉得我就可怜了!末址如今一切安宁,便足以欣慰。”
“你这话说的,比我年岁还大,以后别说了!”
“阿念,就让她留在末址吧!此前听说阿念身体难以承受灵气过剩之地,但我看她,如今来末址倒没什么异样。”音楠看着阿念,也仿佛有了一个新的寄托一般。
“是啊,予绎当初斩人间之地一并带了无妄崖,本君看这怎么行,人间之地在无妄崖能留几时?将自身修为和灵气送了一些给阿念,才算是好了!说来也奇怪,他父亲的气泽受不住,本君的,倒是受的住。”陌桑神君说到此处,仿佛得意一般,笑得有些欣慰,“本君此次来,也是打算将阿念留在末址,虽然予绎心中怎么想不晓得,但是阿念是愿意的,本君也是愿意的,最好给她送到学堂之中去。本君嘛,就替音楠君打打下手,音楠君管我几顿酒就好!”
“可……阿念还小。”
“不小了,六界跑了许多地方了,当初乱事未平的六界,她也都见识了不少。末址不是也有很多开蒙的学堂吗?阿念性子很是活泼,成日跟着我这个老人家像什么话,还是要同同龄的多玩耍才对。”
“不如,让阿念跟在我身边,我亲自带!”音楠还是有些不忍心,说道,“师傅既然将无妄崖都封了,神君想在末址便在末址吧!正好,泓渃神君也仍在此处,诸位不担心天帝用人找不见二位,便继续留着。”
陌桑神君看了看音楠,笑容更加不明,道:“音楠君想带着阿念,本君很是乐意!”
三个月以后,阿念入了赤壁一族的学堂,而凌珩之也出了无妄崖回了末址之境。
彼时,陌桑神君正应音巽和如柒所请辅佐音楠,说是辅佐,莫不如说是让陌桑神君旁敲侧击地多宽慰音楠一些,如师傅觉得,若是音楠消沉难过,甚至整日饮酒买醉,有这个过程也好。可是,皆看得出,音楠将这情绪压着,如柒自己也分不清,是夜笙回溯之力让音楠神海有损才导致如此,还是音楠刻意强压着自己的情绪?
凌珩之回无妄崖这日,音楠感知动静,先于凌珩之到了沐照门前,同新婚的耿青穆一道,等待着几百年不见的师傅。
可当凌珩之高深地看了音楠,说了一句“极界已于无妄崖底,彻底净化消失”后,音楠的目光看向了环月泽的方向,自此便倒地不起了。
三位师傅彼时才发现,音楠神元力微,心脉俱损,灵力也一直在消退。
这样子,同当初霁欢大荒受伤之后的样子十分相像,甚至于凌珩之向音楠输送灵力真气,也同霁欢那时一样,送多少,成倍地又消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