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屈起手指,一杆新的长矛在她手中浮现。
一道剑刃向她劈下来,但卡莉丝塔娴熟地用矛杆拨开了剑身,又躲开了坐骑踏来的铁蹄。她从焦黑的巨石上跳下来,在空中扭转身躯,将长矛刺入骑兵的胸膛,将他打入黑暗。她以完美的平衡姿态落地,双眼已锁定下一个猎物。
莱卓斯活着的时候就从未见过哪个女人和卡莉丝塔一样强。死后的她,更是无人能挡。
其他骑兵集中处置她的同时,两个骑士向莱卓斯冲锋,后知后觉地想要逃出卡莉丝塔的精密屠杀。莱卓斯在即将受攻击的最后一刻向侧面一个箭步,用厚重的盾牌打在第一个骑兵的坐骑身上,把鬼马击倒在地,骑手也飞出了鞍座。
第二个骑士的长枪刺中了莱卓斯的身侧,刺穿了他的护甲,枪杆从中间折成两段。即便如此,莱卓斯还是站稳了脚跟旋身一击,砍穿了坐骑的脖子。如果是血肉之躯的战马,这一击足以斩下马头。但现在它则是在尖锐的嘶吼中被炸成了虚无。骑手摔倒地上。
莱卓斯在那个骑兵站起来的同时用盾把他砸退,将他送到卡莉丝塔的枪尖前方。这是她的狩猎,是她的猎物。
莱卓斯收起剑,看她屠尽最后一个邪灵。
高挑纤瘦的卡莉丝塔时刻都在游移。她的敌手曾有传奇般的武装圣堂骑士,所以她游刃有余,侧身让过每一下长枪的突刺和利剑的挥砍,依次处理掉每个敌手。
然后狩猎结束了,只剩下卡莉丝塔和莱卓斯两个人。
“卡莉丝塔?”他说。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看他的眼神里只有陌生感。她面无表情,就像她活着的时候。她很冷漠,一双眼睛眨也不眨。
“我们是复仇之矛,”她的回答里不单单有她自己的声音。
“你是卡莉丝塔,是烁银王座之矛。”莱卓斯说。
还没等她开口,他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每一次都一样。
“我们是惩戒者,”卡莉丝塔说,“立下你的誓约,不然就消失。”
“你是曾是一位国王的侄女,我也效忠那位国王,”莱卓斯说,“我们是……故知。”
卡莉丝塔端详了他片刻,然后转身大步走开。
“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头也不回地说,“叛徒将会在我们的怒火中受尽折磨。”
“你的任务永远都无法完成,”莱卓斯急忙跟了上去,“你被困在了永无止境的螺旋之中!我是来帮你的。”
“罪人要得到惩罚,”卡莉丝塔说着,继续向树林中折返。
“这个,你还记得吗?”莱卓斯说着,提起了颈前的坠饰。这个东西能让她暂时驻足,屡试不爽。莱卓斯只发现了这一件东西能将她从神游中唤醒,虽然只是片刻而已。他只需要知道如何将这片刻延长到更久……
卡莉丝塔站定不动,歪过头看着那精致的吊坠。她伸出手去触碰,但在快要碰到的时候停住了。
“我曾经想送你这个,”莱卓斯说,“但你拒绝了。”
她的眼神中混入了迟疑。
“我们……我……记得。”她说。
她看向他——这一次真切了许多。
“莱卓斯,”她说道。现在她的声音是她自己的,这一刻,她变回了他回忆中的那个女人。他深爱的女人。她的表情放松了,虽然轻微得难以察觉。“你想要的,我永远给不了。”
“我明白,”莱卓斯说,“虽然我当时并不明白。”
卡莉丝塔环顾四周,似乎刚刚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由内向外散发着柔光,如同烟雾般虚幻。莱卓斯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然后爬满了剧烈的痛苦。然后她的表情又坚毅起来。
“如果我当初不带他来,”卡莉丝塔说,“这一切都可以避免。”
“这不是你的错,”莱卓斯说,“我早就知道他已被疯狂所占据。我早就该结束这一切,而不是等待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没人会觉得他能侥幸活下来。没人会为他感到悲哀。”
“他并非一直都是那样的。”卡莉丝塔说。
“的确,但那个我们所认识的人早已不在。物是人非了。”莱卓斯说着,示意他周围的情形。
“……我们有任务要完成。”
他心中激起了希望。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无论是什么任务,我们来一起完成,就像……”话说到一半,没了下文,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冷峻的面具又回到了她脸上。她转过身,大步离开。绝望将莱卓斯攥紧了。
和曾经那么多次一样,他又失败了。
他看到了破败之咒发生之后几年内的自己,在追踪过那些夺走她生命的邪灵。他告诉自己,消灭了他们就能让她自由。但事实上并没有。他在数不清的岁月中一直追寻着那个目标,但无数呕心沥血只换来一场空。
他看到自己斩杀了那个狂妄的骑兵团长——赫卡里姆,让他身首异处,把他打回迷雾中。正是那个人给了卡莉丝塔最后的致命一击,而且长久以来一直不眠不休,寻觅着自己的终点。他们打了一次又一次,就这样过了数年、数十年、数百年,打到头上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星辰。但赫卡里姆的意志过于强大,每次都会从黑雾中回来,当然,每次都比之前更加可怕。
无论胜负,都无法改变什么。卡莉丝塔越来越迷失自我,不断回应凡人对她的复仇誓约,吸收复仇的怨灵,帮他们制裁各自的背叛者。
有一次,他让卡莉丝塔直接对峙赫卡里姆,这场盛宴以数十个次等生灵的死亡为代价。他曾相信这是让她重获自由的关键,他曾欣喜若狂地看着怪兽般的赫卡里姆被长矛穿心,巨大的身躯上穿过十多根长矛……但将他打回黑暗并没有什么作用。只有片刻的满足,然后一切都过去了。
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能在他越来越长的记录里再加一次失败。
有一次,绝望把他逼得想要自行了断。自从他的血液停止流动开始,他只看到过那一次日出,纯粹的阳光烧毁了他,让他无实体的身躯像水雾一样蒸发。抛弃卡莉丝塔的内疚感开始折磨他,但在那痛苦之中他感受到了喜悦,他天真地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解脱。
即便是寻求最终的湮灭,他也失败了,他再次被束缚于疯狂的黑雾诅咒中。
在他被打入黑雾之前的所有回忆,全都混淆成永无休止的恐怖与挫败的百态夜行。
一名紫色皮肤的法师将他打回黑暗,他在咆哮之中被符文魔法撕裂。他前一刻还在肮脏的港城,在黑雾笼罩的街道中享受杀戮的剧烈快感,突然就在痛苦中被当地女巫的信仰化为乌有。
他大笑着迎接一把剑穿身而过,但他的乐趣很快转为剧痛,因为剑身喷出灼热的光芒,燃起烈日的温度。
一次又一次,他被打回噩梦般的黑雾,但他总是会回来。每一次,他都回到一片被封锁在静止时空里的土地。在同一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醒来。
换做是次等的生灵,必然早已堕入疯狂,正如许多邪灵如今的样子。但他没有。失败让他含恨,但他的意志坚如钢铁。要让她获得自由的固执和决心,让他继续前行。所以他一定会回来,反反复复。
莱卓斯突然回到现在,他看着卡莉丝塔悄然离开,一心只想着自己永无终结的任务。
一种可怕的忧伤油然而生。难道一切都是徒劳吗?
难道锤石是对的?让她从复仇之路中解脱的尝试真的源于他的自私?
她在梦魇中梦游,对真正的恐怖毫不知情。如果她真的被唤醒,会感谢他吗?或许她会厌恶他,宁愿自己继续沉浸。
莱卓斯摇了摇头,想要赶走这个黑暗的想法,他的脑海中甚至出现了锤石的影子——他在微笑着,伺机猎食。
“滚出我的脑海。”他怒骂锤石。
突然他想到一个新主意,驱走了一切残留的怀疑和担心。还有一件事他没试过,直到现在他才想到。
“卡莉丝塔,”他喊道。
她没有回应他,继续向前走着,脚步一刻不停。
他松开剑带,将入鞘的剑仍在地上。他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我背叛了你,”他大喊道。
她停下了,立刻甩过头,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我应该在命令下达以后立刻就站出来,”莱卓斯继续说道,“我一早就知道赫卡里姆想要找借口除掉你。你一直都是国王的宠臣。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但我本应该更快的。我们本可以共同面对他们,并肩作战。我们本可以杀出一条血路,本可以一起获得自由!是我的无所作为背叛了你,卡莉丝塔。是我辜负了你。”
卡莉丝塔的眼神变了。
“叛徒。”她长叹一声。
一杆缥缈的长矛出现在她手中,她开始向他走来。
莱卓斯解开了盾牌,扔在一边。她开始大步奔跑。他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命运。
第一杆长矛刺穿了他,迫使他后退一步。
他曾背叛了真心。他爱过她,但他只在黑夜中独自说出那些话。
第二杆长矛挟着巨力将他击穿。他踉跄了一下,但依然固执地站着。
他没能阻止她被人杀害。他才是真正的叛徒。
第三杆长矛洞穿了他。现在他双膝跪地,力量开始流失,但却面露微笑。
是的,就是这样。这样就能最终打破那可怕的无限循环。他可以肯定。
“做个了断吧,”他仰望着她说,“了断了,你就自由了。”
他们互相对视了片刻。一对不死的怨灵,他们无实体的身躯荡漾着不灭的能量。在那一刻,莱卓斯只感受到了爱。在他的心眼中,他看到了她活着的样子——庄严、美丽、强大。
“所有叛徒都得死。”她说着,贯穿了他。
莱卓斯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的形体开始崩坏。但他看到了,卡莉丝塔的表情在变化。无情的面具落下,换上了越来越明显的恐惧。
“莱卓斯?”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瞪圆了双眼,似乎噙满了晶莹的泪水。她冲到他身边,在他倒地之前接住了他。
“我都干了些什么?”她呜咽着说。
他想要安慰她,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为你,我心甘情愿。
黑暗压了下来,迷雾的触须开始将他夺走。
卡莉丝塔伸手想要抚摸他,但她的手指穿过了他逐渐消散的形体。她张嘴说着什么,但他听不到,只有黑雾咆啸的疯狂充斥双耳。
他的盔甲落在地上,化为了尘土,剑也一样。未知的恐惧在召唤,他欣然走入其中。
他依稀辨认出了锤石的苍白鬼影,他正带着那一成不变的饥饿微笑在阴影中窥伺。即使是魂锁典狱长的出现,也没有让莱卓斯在胜利时刻扫兴。
他成功了。她自由了。
结束了。
无法言喻、吞噬一切的恐惧。
炽热的、不受控制的怒火。
幽闭的压迫,塞满口鼻和咽喉。
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一种无法满足的饥饿——对于温暖和生命的垂涎,要让更多灵魂进入黑暗。
不和谐的音调震耳欲聋——上百万个受折磨的灵魂在尖叫,在共同的痛苦中辗转反侧。
这就是黑雾。
只有最强大的灵魂才能逃脱它的束缚。只有那些尚存未了之事的怨灵。
他躺在血泊中,洁白的石头上流淌着鲜亮的猩红。他的剑落在身边,剑刃已经崩裂。杀害他的人们围绕他站着。四周笼罩在阴影里,但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与他四目相对,但却视而不见。他染血的脸庞像镜中的倒影般回望他。他侧身躺着。呼吸轻浅,越来越弱。
她僵死的手冷冰冰的,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种宁静像裹尸布一样将他遮盖。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怀疑。都已不复存在。
他戴着护甲的手指握紧了她的手。生时无法与她共度,但死后却可与她相伴。
在似乎已经经历了永远以后,他再次感到平静……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
现实压了下来。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只是遗留的残痕,是他死亡痛苦的余波,是几百次生死轮回以前的记忆。
令他欣慰的是,魂锁典狱长并没有在此嘲笑他。
这一次,又隔了多久?没办法知道。可能是数十年,也有可能是几分钟——或者都不是,无论多久都无所谓了。在这静止的恶毒境地,一切都不会改变。
然后他想起来了,希望在他体内激荡。这种感觉令他感到陌生,但就像大雨过后枯木逢春一样萌发出了第一颗新芽。
他转过身,她就在那,这一刻他懂得了喜悦,真正的喜悦。她又变回了她自己,她来找他了!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表情。冰冷严肃的面具,眼神中对他的陌生感。他心中的希望凋亡了。
卡莉丝塔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翘首侧耳,似乎是在聆听某个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
“我们接受你的誓言。”她说完,转身步入迷雾。
然后她消失了。
他的意念向外延伸,莱卓斯能感到她已经走远。某人呼唤了她,从西北方的遥远土地。某人用自己的灵魂交换了为自己复仇的承诺。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何种恐怖。
莱卓斯充满憎恨和苦涩。他咒骂自己,将恨意折向自己。
不存在希望。他现在明白了。他多余的想法太愚蠢了。
她已经永远被囚禁于此。所有灵魂都是。只是傲慢和固执让他自以为这诅咒只是一道待解开的谜语。他竟然执迷不悟了这么久。
傲慢和固执——这是他生时的弱点,看来也是他死后的祸根。
那个天杀的魂锁典狱长说对了。给她自由的确是自私的想法,他现在懂了。卡莉丝塔可能失去了自我,但至少她不像他一样受到折磨。至少她还有目标。
莱卓斯用力拉扯颈前的吊坠,扯断了脆弱的链条。他把它扔进了迷雾。
抱有任何希望都是愚蠢的。不可能有安息之日,除非夺走这片群岛的诅咒被打破。
“所以,我必须了断。”莱卓斯说。
湮灭在召唤他。
锤石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环顾四周,确定只有自己一人。然后他俯身捡起了被扔掉的白银吊坠。
那个蠢货已经如此接近。他差一点就把她变回来了……现在,经过数百年的尝试,就在成功前的那一刻,他放弃了。
锤石残忍地笑起来。他喜欢看到希望凋亡,就像藤条上枯死的果实,原本的甜美变成恶毒。这让他发笑。
他打开了灯笼,将吊坠扔了进去。然后他撤回到黑暗中。消失不见。
不久,铁链的响声渐渐隐没,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