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千钧一发,孙宇欲引动本源,行那玉石俱焚之“裂天一剑”的刹那——
“虚静!”
一声清越平和,却似蕴含无穷道韵的朗喝,并非自远处传来,而是仿佛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心湖深处,又似从九天之上,伴随着某种玄妙的道音涟漪,层层荡下。这声音并不洪亮,却似一股温润浩然的春风,瞬间涤荡了那令人灵魂冻结的肃杀威压,将宗仲安引动的、近乎凝固的天道之力悄然化去了三分,使得那濒临破碎的空间恢复了些许流动。
众人只觉周身一轻,那如同被无形山岳镇压的感觉骤减。随即,一道青蒙蒙的流光,并非闪电般迅疾,而是带着一种顺应自然、不着痕迹的韵律,自那株千年古柏的顶端,那沐浴在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中的最高枝桠上,悠然“滑”落。流光坠地,无声无息,点尘不惊,显出一位道者的身形。
来人身着半旧不新的青色葛布道袍,宽袍大袖,随风轻荡,颇有古风。他鹤发童颜,面容清癯,皮肤却红润如婴儿,一双眸子澄澈通透,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万物的本真,却又深邃得如同蕴藏了星河流转。手持一柄寻常白玉拂尘,麈尾银丝根根晶莹,随着他的出现而微微飘拂。周身气息圆融自然,仿佛与这残垣、古柏、远山、暮霭彻底融为一体,无分彼此,深不可测。正是地榜榜首,被尊为“无涯先生”的道家高人——于吉。
他并未立即看向剑拔弩张的宗仲安,而是先将目光投向以剑拄地、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血迹未干的孙宇。那目光温和而深邃,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悲悯,又似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追忆。他微微颔首,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他才转向气息如同与天地合一的宗仲安,拂尘于胸前轻轻一摆,行了一个古朴的道揖,语气平和如老友叙旧:“宗道兄,一别十载,风采更胜往昔。然‘天道寂灭’之下,又何苦对一晚辈赶尽杀绝?岂不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过刚易折,强极则辱啊。”
宗仲安见到于吉,眼中那古井无波般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掠过一丝极深的凝重与忌惮。他缓缓放下那引动天地之力的右掌,周遭那令人窒息的无形樊笼也随之松动、消散,但他自身那浩瀚如海的气息却并未收敛,反而更加沉凝。“于吉道友,”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对孙宇时的绝对冷漠,多了一丝同辈论道的意味,“你潜心避世,求你的无涯大道,何必踏足这红尘泥淖,沾染因果?此子身负张角道友殒命之因,更窃取王陵之物,阻我道途,其行已犯天忌,其命当绝。”
于吉闻言,轻轻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仿佛看透了千古兴亡的怅惘笑容。“道兄言重了。红尘万丈,何处不是道场?因果纠缠,又如何能真正置身事外?张角道友……唉,”他轻叹一声,那叹息中蕴含着太多往事,“其人心怀黎庶,志向高远,贫道亦曾与之坐而论道,品茗弈棋,其风采令人心折。然其道,刚猛激进,欲以雷霆手段涤荡乾坤,终是……有违自然生息之理,以致烈火焚身,良可叹也。”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孙宇,眼神变得锐利了些许,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其魂魄根本。“孙府君,南阳父母,剑试天下。你于千军万马中斩将夺旗,是为勇;为救义弟,孤身犯险深入王陵,是为义;方才面对宗道兄天地之威,宁折不弯,是为傲。然,可知刚极易折?可知杀伐过重,有伤天和?紫虚之徒赵空体内那至阳至刚的太平真气,乃是张角毕生修为所凝,亦是其遗志所寄,狂暴难驯,非单凭刚猛剑道或寻常典籍可解。你怀中之《太上清静》残卷,主虚寂;《归藏》古易,言归藏。此二者,皆非霸道强取之物,需以至柔至静之心参悟,以天地包容之意化解。你之心性,杀伐果决,锐意进取,与此二物之真意,可谓南辕北辙。强行为之,恐非但不能救人,反会引火烧身,坠入魔障。”
这一番话,如同暮鼓晨钟,字字句句敲在孙宇心头。他此前一心只想取得典籍,凭借自身修为与毅力强行救治赵空,从未深思过典籍真意与自身心性是否契合。此刻被于吉点破,顿时如冷水浇头,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他回想起自己催动内力接触帛书时,那隐隐传来的排斥与躁动之感,原来根结在此!
他强忍体内剧痛,对于吉深深一揖,语气前所未有地诚挚:“先生金玉之言,如雷贯耳,孙宇受教!然赵空乃我手足,命在旦夕,纵然前路是刀山火海,孙宇亦不得不闯。敢问先生,可有教我?”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孤高绝顶的南阳府君,而是一个迫切寻求救赎之路的凡人。
于吉凝视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此子傲骨天生,却能听得进逆耳忠言,确非凡品。“教你谈不上。”于吉拂尘轻扬,一点微不可察的青色光华悄然没入孙宇眉心,“此乃一段‘清心守拙’的静功口诀,虽非绝世功法,却可助你在参悟典籍时,稍敛锋芒,静心宁神,免受其反噬。至于能否借此化解那异种真气,救你义弟,尚需看你自身缘法与造化。切记,刚柔并济,方是正道;虚静之中,自见真章。”
那青光入体,孙宇只觉一股清凉之气如溪流般淌过灵台,原本因伤势、杀意而躁动不安的心神,竟奇迹般地平复了几分,连经脉中那几股纠缠冲撞的异种真气,似乎也稍稍缓和。他心中震撼,深知此诀珍贵,再次躬身:“先生传法之恩,孙宇没齿难忘!”
于吉坦然受了他一礼,这才重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宗仲安。“宗道兄,你看如何?孙府君并非冥顽不灵之辈,张角道友的真气传承,或许在此子与其义弟身上,另有一番机缘,未必一定要以毁灭告终。今日,便请道兄看在贫道这几分薄面,暂且罢手,如何?若道兄执意要战……”于吉话语微微一顿,周身那圆融自然的气息陡然一变,虽未展露任何杀意,却仿佛化作了无边无涯的浩瀚海洋,深不见底,包容万物,却又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怖力量,“贫道这把老骨头,说不得也要活动活动,向道兄请教一下这十年来,‘天道印’又精进了几分。”
宗仲安的目光在于吉与孙宇之间流转,沉默良久。他深知于吉修为高深,尤其擅长久战与化解之道,其“无涯道”最是绵长难缠,自己纵能胜之,也必是惨胜,绝非一时三刻可决。更主要的是,于吉方才点出张角真气可能另有缘法,隐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对故友之道的一丝不确定。最终,他眼中种种情绪归于那片天道般的漠然,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于吉道友,你总是这般……善于寻找那‘一线生机’。”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今日之面,吾可暂记下。然天道运转,自有其轨。孙宇,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于吉道友这番回护,亦莫要……走错了路。”
语毕,宗仲安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如同水墨画中的人物被清水润开,渐渐淡化,最终彻底融入周遭的暮色与虚空之中,再无痕迹可寻。那笼罩天地的最后一丝威压,也随之烟消云散,唯余山风吹过古柏的松涛之声。
直到此刻,孙宇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一股强烈的虚弱感席卷全身,令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强撑着对于吉再次郑重长揖:“晚辈孙宇,多谢先生救命、点拨之恩!”
于吉拂尘虚抬,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气劲已将孙宇托起。“府君不必多礼。”他望着孙宇,眼神深邃如星夜,“今日救你,是缘,亦是劫。前路漫漫,荆棘犹存,太平道不会罢休,朝廷亦非铁板一块,更大的风波,或许还在后头。你所肩负的,已非一人一城之安危。望你善用所学,体悟刚柔,明辨是非,在这乱世之中,为这天下苍生,真正寻得一条……生路。”
孙宇独立于残垣断壁之间,暮色彻底笼罩大地。他回味着于吉的每一句话,感受着脑海中那段玄妙的“清心守拙”口诀,又想到宗仲安离去时那莫测高深的话语,心中波澜起伏,更感肩头责任重大。他握紧了怀中典籍,又轻轻抚过腰间的倚天剑,眼中少了几分纯粹的锐利,多了一丝沉淀后的深沉与坚定。
他正欲下令整队继续赶路,却见于吉并未如想象中那般飘然离去,而是静立在那株古柏之下,目光温和地望了过来。
“孙府君,”于吉开口道,声音在渐起的夜风中依旧清晰,“你伤势沉重,内息紊乱,虽有静功口诀暂且安抚,然此处距南阳路途尚远,难保不会再有如南宫晟、乃至比其更棘手的拦截。宗道兄虽暂退,太平道却绝非仅有他一人。贫道既已插手此事,便送佛送到西,且陪你走一遭南阳吧。”
孙宇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感激。他深知于吉这等高人,时间宝贵,潜心修行,如今竟愿为自己这红尘俗人耗费心力,一路护送,此恩此情,何其深重!他立刻深深一揖,语气诚挚无比:“先生大恩,孙宇……孙宇不知何以为报!只是劳烦先生跋涉,晚辈心中实在不安。”
于吉淡然一笑,拂尘轻摆:“机缘如此,不必挂怀。况且,你那义弟赵空,身为紫虚道友高足,贫道亦想亲眼看看他的情况,或能略尽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孙宇更是惊喜交加。若有于吉亲自出手,赵空康复的希望无疑大增。他再次拜谢:“若得先生援手,赵空性命可保矣!晚辈代二弟,先行谢过先生!”
这时,孙宇转向一直紧张戒备、此刻方才稍稍放松的队率王猛及其麾下乡勇。这些悍勇的汉子,经过连番惊吓与恶战,虽面带疲惫,却依旧坚守岗位,令孙宇心生敬意与感激。
孙宇走到王猛面前,神色郑重:“王队率,诸位兄弟,此番一路护卫,辛苦诸位了。如今已有于吉先生同行,安全无虞,不敢再劳烦诸位远送。请代孙宇转告李县令,此番援手之情,孙宇铭记于心,他日若有缘,定当图报。”
王猛抱拳,声如洪钟:“府君言重了!能护卫府君,是俺们弟兄的荣幸!府君保重!”他虽为粗人,却也看得出那位老道者是了不得的世外高人,有他护送,确实比他们这几十号人更稳妥。当即不再多言,利落地整顿队伍,向着孙宇和于吉各行一礼,便转身,沿着来路,护送着几名伤员,踏着夜色,返回寿春县城复命去了。
目送乡勇们的火把光芒消失在隘口之后,此地便只剩下孙宇与于吉二人,以及那匹安静的驽马。
“府君,我们也启程吧。”于吉说道,并未施展什么惊人的身法,只是看似寻常地迈步前行,然而一步踏出,身形已在数丈之外,步履从容,却速度极快,仿佛缩地成寸。
孙宇不敢怠慢,翻身上马,轻夹马腹,跟上于吉的步伐。一人一马一道者,就这样融入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有于吉在身边,孙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他不再需要时刻紧绷神经探查四周,得以将更多心神用于调理内息,默默运转那“清心守拙”口诀,结合《流光剑典》心法,尝试梳理体内纷乱的真气。于吉偶尔会出言点拨一二,言语虽简,却往往直指关键,让孙宇茅塞顿开,对内息调和、刚柔之道的理解,在潜移默化中不断加深。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但前路,却仿佛因这位无涯先生的同行,而被照亮了许多。玄衣府君与青衣道者,一骑一步,向着南阳的方向,坚定不移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