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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抉择

张牛角突然仰头发出一声怒吼。这吼声不像人类所能发出,更像是受伤的野兽临死前的哀鸣。雨幕被这吼声震得颤抖,峭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他看见汉军骑兵正在后退,那些精锐的官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看见这个黄巾军头目站在血水与泥浆中,浑身是血,却像一尊从地狱爬出来的魔神。

“为什么...“张牛角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像是有人用砂纸在磨他的喉咙,“为什么...“他重复着这个词,每个字都带着血沫。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在铠甲上冲出蜿蜒的水痕,像极了眼泪。

褚飞燕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夜。那时他们还在并州,张牛角带着三百兄弟劫了官府的粮仓。被围困时,这个并州汉子也是这样站在最前面,环首刀挥出时带起的风压能掀翻追兵的兜鍪。后来官军放火烧仓,是张牛角带着人冲进火场,背出了被烟熏晕的老弱妇孺。他的后背至今还留着那场大火的疤痕,像一条蜈蚣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张帅...“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弯腰吐出一口血,抬头时看见张牛角正在解自己的披风。那是一件用并州狼皮缝制的披风,边缘还绣着金色的云纹——那是他成为渠帅时,大贤良师亲自赐下的。

“传令。“张牛角的声音冷得像河谷里的寒冰,“全军撤退。“

“往哪撤?“张白骑突然问,“并州已经丢了,广平...“他突然噤声,因为看见张牛角正在用披风包裹赵七的尸体。那个并州汉子至死都睁着眼睛,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往北。“张牛角将尸体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上,“去邯郸。“

不久,帐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的心腹亲卫队长带着一名满身尘土、嘴唇干裂的斥候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斥候压低声音,气息不稳地禀报:“大帅,西南方向十五里,发现大队官军骑兵扎营迹象,火光连绵,估计不下三千骑,似乎是朱儁的旗号……另外,东北方向,通往广宗的路上,发现多处大规模军队行进的新痕迹,车辙马蹄杂乱,确实是……是朝着广宗去的……”

另一名侦骑也随后潜入,声音带着恐惧:“北面……北面山林里似乎有零星溃兵被官军游骑猎杀……哭声很远都能听到……”

张牛角闭目片刻,挥挥手让侦骑下去休息,并严令不得将此消息扩散,尤其是指向广宗的痕迹。他独自坐在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上的地图(那只是一张粗略的羊皮),目光锐利如鹰。

他知道,消息绝对封锁不住,张宝张梁抛弃大军的行径迟早会人尽皆知。此刻强压,只是为了争取一夜宝贵的稳定时间,让这些疲惫到极点的士卒能稍微恢复一点体力,让他能完成最基本的整编和部署。

他更知道,通往广宗的路已经被官军盯上,或者张宝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进去。去邯郸,是唯一的生路,但也是九死一生。他必须握住所有的信息,在最关键的时机,做出最有利于这支队伍存续的决策。任何一丝机密的情报,都可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帐外,寒风呼啸,偶尔传来伤兵的呻吟和巡夜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张牛角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中混合着血、土、汗以及绝望的味道。他睁开眼,眼中已只剩下钢铁般的意志和一丝深藏的、不为外人所见的沉重责任。

他低声对亲卫队长吩咐道:“去,秘密请飞燕、杨凤,还有……于毒、苦酋几位渠帅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关乎我等生死前程。记住,要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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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跟随张牛角、褚飞燕一路浴血拼杀、承担着最危险断后任务的于毒、苦酋、白饶、黄龙、于氐根、眭固等并州豪帅,更是完全没能料到会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上如此致命的一刀。

他们原本以为,撤退的目标至少是黄巾军控制的某处重要城池,大家还能依托城防,喘息片刻,重整旗鼓。当他们派出的心腹侦骑拼死冲破官军游骑的拦截,带回张宝、张梁已进入广宗、紧闭城门、并未派出任何兵力接应甚至联络他们的确切消息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随即是火山爆发般的愤怒与背叛感!

在一处临时避风的山坳里,伤痕累累的豪帅们聚在一起,压抑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

“直娘贼!驴球子的张宝张梁!”

于毒首先爆发了,他一脚狠狠踹在身旁的岩石上,靴子破裂,脚趾鲜血淋漓,他却恍若未觉,双目赤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安敢如此欺吾等!我等并州子弟抛家舍业,为他张家兄弟卖命,从并州打到冀州,死了多少兄弟?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被当成堵官军刀口的肉盾了吗?!用完就扔?!”

苦酋本就性情暴烈如火药,此刻更是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同蚯蚓,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已经砍出缺口的环首刀,厉声吼道:“还有什么可说!他张家兄弟不仁,休怪我等不义!并州是我们的根!老子这就带兄弟们杀回去!天高皇帝远,凭咱们的本事,据守黑山,逍遥快活,总好过在这里被官军当猪狗宰杀,还要被自己人卖!”

白饶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补充道:“没错!当初投奔大贤良师,是敬他是条汉子,为咱们穷苦人谋条活路!可不是给他两个窝囊废弟弟当替死鬼的!”

黄龙相对阴沉,擦拭着手中的长矛,冷冷道:“广宗?哼,我看是死地!皇甫嵩下一个不打他打谁?真以为缩进乌龟壳就安全了?愚蠢!”

于氐根和眭固亦是怒骂不休,纷纷表示要带人离开。他们本就是并州地方上的豪强或悍匪出身,桀骜不驯,野性难驯,当初归附,一方面是迫于官军压力,另一方面也是折服于张牛角个人的手段与大贤良师的理想。此刻,那份被压抑的野性与离心力,在遭遇如此赤裸裸的背叛和面临绝境时,彻底爆发出来。

几人迅速合计,强压着立刻分家的冲动,决定最后再问一次张牛角的态度。一名于毒的心腹亲卫被选中,快马加鞭,冒着被官军游骑发现的风险,一路狂奔,终于找到了正在一处高地上收拢溃兵、组织防御、面色凝重如铁的张大帅。

亲卫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长途奔波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愤怒以及对未来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大帅!地公将军、人公将军已退守广宗,闭门不出,对我等不闻不问,任凭我等自生自灭!于毒、苦酋诸位渠帅让小的来问大帅一句:若张宝、张梁执意如此背信弃义,视我等并州弟兄如蔽履草芥,我等决意杀回老家去,据守黑山,再不奉他太平道号令!是去是留,请大帅给句明白话!”

此刻,这支陷入绝境的败军之中,唯一还能指望的,确实只剩下张牛角了。

他是张角亲传弟子,身份尊贵;是黄巾军中共认的大帅,素来以公允、勇毅、顾全大局着称,威望极高;更关键的是,褚飞燕、杨凤、孙轻、王当等勇将皆为其死心塌地的嫡系心腹,于毒、苦酋等人虽桀骜,平日里对他也多有服膺,敬他是条真汉子。他已然成为了这支飘摇欲散的败军最后的精神支柱和凝聚力所在。

张牛角听罢使者的禀报,屹立于残破的“张”字大旗下,雄健的身躯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古铜色的脸庞上肌肉剧烈抽搐,虎目之中瞬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被背叛的刺痛、以及对数十万将士命运的深切忧虑与挣扎。

他何尝不痛心?何尝不愤怒?那被抛弃的冰冷感,同样噬咬着他的内心。

但他看得更深,更远。他深知,此刻若内部再分裂,并州军一走,幽州军必然心生离意,剩下的人群龙无首,更是死路一条,太平道也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广宗孤城,岂能久守?皇甫嵩、朱儁携大胜之威,挟天子之命,下一个目标必定是广宗!张宝、张梁此举,不仅是背叛,更是自掘坟墓,将太平道的根基彻底暴露在官军的兵锋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刺痛,充满了死亡与硝烟的味道,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声音沉痛却异常坚定、清晰地响起,不仅是对使者,更是对周围所有屏息以待、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的将领和士卒们说道:

“回告于毒、苦酋诸位兄弟,他们的愤懑,他们的憋屈,我张牛角感同身受!此等行径,确令人心寒!”

他站起身时,披风下摆沾着的泥浆滴落在地,在雨中溅起细小的水花,“大贤良师不要我们了,但我们还要自己活下去。“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扫视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刻返并州,路途遥远,官军四处设卡截杀,皇甫嵩的骑兵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分散突围,无异于将头颅伸入铡刀之下,九死一生!那是绝路!”

他猛地抬手,手臂如同铁铸,坚定地指向北方沉沉的黑夜:“我们不能去广宗陪葬,但也绝不能就此散伙,任人宰割!北上!我们去邯郸!”

他目光灼灼,分析着唯一的生机:“邯郸城坚池深,足可据守!且赵国(汉代郡国)下属各县,去岁我等便曾经营,播撒太平道义,多有百姓心向我等。如今春耕已始,或有粮草可筹。我等据邯郸,与广宗遥相呼应,尚可成犄角之势,皇甫嵩必不敢尽全力攻其一,我等便有喘息之机!”

他的话语愈发激昂,带着最后的希望与破釜沉舟的决绝,试图重新点燃众人心中的火焰:“弟兄们!皇甫嵩和朱儁只是赢了邺城一战!冀州大部,仍在我黄巾兄弟掌控之中!各地义军犹在!岂能因一时挫败,便放弃大贤良师毕生之心血?放弃这‘黄天当立、天下大吉’之理想?放弃那些还在盼望着我们的穷苦百姓?!”

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意已决,率部北上邯郸,重整旗鼓,再图后计!愿信我张牛角者,随我同行!生,一同生!死,一并死!黄天在上,此心不渝!”

褚飞燕与杨凤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决然。他们深知北上邯郸前途艰险,危机四伏,但更明白张牛角此举的深意与无奈,以及其心中那份不忍抛弃同道、不忍理想就此湮灭的大义。两人毫不犹豫,率先踏步而出,拱手躬身,声音斩钉截铁,响彻夜空:“飞燕(杨凤)誓死追随大帅!刀山火海,绝不旋踵!”

消息传回,于毒、苦酋等人虽仍愤满难平,胸腔中堵着一口恶气,但仔细思量张牛角所言,亦知确是老成谋国、眼下唯一的求生之道,直接杀回并州确实希望渺茫,无异于自杀。

最终,看在张牛角个人的威望、往日的情分以及那最后一缕不甘心就此失败、期盼绝处逢生的微弱希望上,他们勉强压下了即刻分裂的念头,同意先一同北上去邯郸,看看情形再说。

残阳早已彻底沉没,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大地,只有零星的火把如同鬼火般在旷野中闪烁。在无边的血色与黑暗笼罩下,一支支被打残、被打散、伤痕累累、却尚未完全失去最后信念的黄巾残部,开始在张牛角的旗帜下,艰难地重新汇聚起来。他们互相搀扶着,拖动着疲惫不堪、灌了铅般的双腿,带着满身的创伤、饥饿与无尽的悲愤,如同受伤的狼群,向着北方,向着那座名为邯郸的城池,开始了前途未卜、吉凶难料的艰难转移。每一步,都踏在同袍的尸骨与冰冷的绝望之上。

而远方的广宗城,厚重的城门早已紧紧关闭,城头悄然竖起了“地公将军张”、“人公将军张”的醒目旗帜,火把通明,巡逻的队伍影影绰绰,仿佛一只缩回坚硬甲壳内的巨龟,对外界仍在发生的疯狂杀戮、对无数因他们而被抛弃的将士的挣扎与死亡,不闻不问,漠然置之。

皇甫嵩与朱儁派出的精锐骑兵,依旧如同幽灵般在寒冷的夜风中游弋,马蹄声时而遥远,时而临近,如同索命的梵音,永不停歇地搜寻着下一个猎物。

数十万人的生死,就在这片混乱、背叛、绝望与最后一丝不屈的抉择中翻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