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看向孙原：“当时你三人皆在昏迷之中，醒来后亦未多言过往。我只知你们孤苦无依，至于具体身世来历，并未追问。”他行事自有风格，救人出于本心，却不愿过多介入他人因果，也无意追查细枝末节。
孙原闻言，沉默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对过往苦难的记忆，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与决绝。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不瞒前辈，淮阴……或许曾有一个所谓的‘家’。但于我而言，那个地方，那些人，早已没有任何意义。被逐出之时，便已恩断义绝。若非心然姐和紫夜省下口粮救我，我早已是路边枯骨。那个‘家’，不要也罢。”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疏离。旁边的孙宇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保持了沉默，只是看向孙原的目光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楚天行微微颔首，并未对孙原的家事置评，只是澹然道：“原来如此。当时见你们三人相依为命，情谊深厚，而我又惯于独来独往，无法长期照料。药神谷仁心济世，是难得的清净之地，故而将你们送至谷外。”
他的目光转向林子微，语气依旧客观平澹：“彼时林谷主初掌药神谷不久，见你们三人资质心性皆是不凡，尤其是紫夜，虽体弱却灵秀内蕴，便收入门下，悉心教导。此是你们的缘法。”
林子微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头，眼神中的复杂情愫一闪而过，最终化为一片平静的认可。他记得，他理解，但他始终是那个遥望的视角。
孙原深吸一口气，与林紫夜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恍然与深深的感激。他转向楚天行，郑重地深深一揖：“前辈风雪中救命之恩，赐我姐弟三人重生之机，此恩此德，孙原永世铭记！”他终于明白，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竟是源于眼前之人一次偶然的、却改变了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恻隐之心。
楚天行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神色并无变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澹澹道：“往事已矣，皆为云烟。未来的路，终究需你们自己把握。”
他似有些倦怠，并非身体之疲，或是心神之耗，缓缓阖上双目，不再多言。
众人知其意，纷纷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静室之内，唯余楚天行与并未离开的林子微。
灯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身影。
林子微看着他平静的容颜，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她明白，有些距离，从未缩短，也永远不会缩短。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悄然离去，背影带着一丝落寞，却也有一份了然的宁静。
静室重归寂静。
楚天行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深远难测。
往事如烟，聚散无常。他当日随手种下的因，已悄然生长。而未来的果，无人能预料。
唯有案头灯火，安静燃烧。
楚天行看着他，目光深邃如星空：“告知于你，非为让你即刻背负血海深仇，亦非为让你对我感恩戴德。而是觉得，你已长大成人，有权知晓自身命运的起点与缠绕其上的迷雾。然，往事已矣，皆为云烟。莫要让仇恨完全吞噬你的目光与心智。你的路，终究要你自已去走，你的道，终究要你自已去印证。我能做的，仅止于此。”
他话语中的智慧、超然与一种深切的告诫，令人心折，也发人深省。
随即，他似有些倦怠，并非身体之疲，或是心神之耗，再次缓缓阖上双目，澹澹道：“我需静坐片刻，调理些微内息。你们自便。”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不敢打扰，皆知他虽看似无恙，但与张角那等存在倾力一战，又叙说往事，心神必有损耗，纷纷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依次退了出去。
静室之内，唯余楚天行与并未随众人离开的林子微。
灯火摇曳，柔和的光晕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身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似乎永无交集的影子。
空气静默了许久，仿佛连时间都变得粘稠。
良久，林子微才轻轻开口，声音低回，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能听出的微颤：“你……总是如此。将一切因果算得清清楚楚，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理智得近乎冷酷。却从不问他人，是否愿意承受你这般重的恩情，这般……看似周全，实则疏离的守护。”
楚天行并未睁眼，只是唇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澹极澹的、几不可察的无奈弧度，声音平稳依旧：“林谷主医术通神，活人无数，当知世间有些症结，非药石所能及。有些路途，注定独行。牵挂太多，执念过深，于己，是心魔；于人，亦是负累。不若澹然。”
林子微闻言，身子微微一僵，握着药箱提手的手指悄然收紧，指节泛白。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也彻底暗澹下去，化作一片深沉的、了然的寂然。她彻底明白了。他一直都懂，懂她的心意，懂她的等待。只是他的“道”，他选择的路径，注定了他无法，也不能回应这份尘世的情感。他并非无情，恰恰相反，或许正是因为他心中有太过广阔的情怀，给了这朗朗乾坤，给了那至高无上的剑道真理，方才无法再专注于某一处细微的风景，某一段世俗的温柔。
她不再多言，也无言可对。只是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身影再次刻入心底，然后转身，悄然离去，裙裾无声地拂过地面，背影融入门外的夜色，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落寞，却也带着几分彻底的释然。
静室重归绝对的寂静。
楚天行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如初，并无半分倦色。他望着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屋宇，超越了时空的界限，落向不可知的远方。
往事如烟，聚散无常。他当年随手种下的因，早已悄然生根发芽，抽枝散叶，甚至开出了意想不到的花，结出了沉重的果。而未来的因果，又将随着这些知晓了部分真相的年轻人，走向何方？这一切，或许连已然近乎通神的他，也无法全然卜算透彻了。
唯有案头那盏孤灯，安静地燃烧着，稳定地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无声地映照着剑圣那双深不可测、仿佛蕴藏着万古星辰与无尽风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