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
一个身穿破旧官袍、头发乱得像鸡窝的男人,正坐在一个避风的土坡后面,仰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辛辣的烧刀子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像是一团火炸开,稍微驱散了一点刺骨的寒意。
“哈——”
男人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渍,醉眼朦胧地看着眼前那热火朝天的工地。
正是大夏的新任燕地布政使,那个被楚渊寄予厚望的“大昏官”——李柏。
“大人,您……您少喝点吧。”
旁边一个冻得鼻涕横流的小吏,哆哆嗦嗦地劝道,“这要是让御史台知道了,又得参您一本。”
“参?让他们参去!”
李柏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不屑,“老子是奉旨喝酒,奉旨摆烂!陛下都没说什么,他们算个屁!”
说着,他又灌了一口酒,然后眯起眼睛,指了指不远处那些正在挥舞着镐头、光着膀子干活的人群。
“哎,我说……”
“这帮北狄人……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李柏的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困惑。
按照常理来说。
这些北狄人,那是大夏的死敌。
前几个月还在战场上跟大夏军队拼得你死我活,现在成了俘虏,被拉来这种鬼地方挖河,那不得充满仇恨?
不得消极怠工?
不得天天想着怎么暴动?
李柏来之前,甚至都已经做好了镇压暴乱的准备,连棺材都给自己买好了。
结果呢?
你看那一个个的!
挥着几十斤重的大锤,喊着号子,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有的甚至为了多挖一筐土,互相推搡着抢活干!
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给自家盖新房呢!
“这……这不科学啊……”
李柏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喝多了出现了幻觉。
“大人,要不……咱们去问问?”小吏提议道。
“走!去看看!”
李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提着酒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工地走去。
离得近了,那种热浪混合着汗臭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刺着青狼纹身的北狄汉子,正扛着一根巨大的原木,健步如飞。
李柏记得这个人。
他是北狄某个小部落的首领,据说以前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哎!那个谁!那个狼头!”
李柏喊住了他。
那个北狄汉子停下脚步,放下原木,转过身。
李柏本以为会看到一双充满仇恨和屈辱的眼睛。
可并没有。
那汉子看到李柏那一身官袍,竟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厚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笨拙地行了个大夏的礼。
“大人!嘿嘿,大人好!”
李柏:“……”
这特么是被打傻了吗?
“我问你。”
李柏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那根原木,“累不累?”
“不累!”汉子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浑身是劲儿!”
“不恨?”
李柏眯起眼睛,“我们杀了你的族人,抢了你的牛羊,让你像个牲口一样在这干活,你不恨?”
那汉子愣了一下。
他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但很快就被另一种更原始的光芒所取代。
“大人,俺不想骗您。”
汉子吞了口唾沫,指了指不远处那个正在冒着热气的粥棚。
“恨不恨的,俺不懂。”
“俺只知道,在俺们老家……现在这个时候,是死人的时候。”
“老家?”李柏一怔。
“是啊。”
汉子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俺们老家在极北那边,那地儿……太冷了。”
“尿出去的尿,还没落地就成了冰棍。”
“牛羊都冻死了,草根都被挖光了。”
“以前这时候,俺们部落里,每天都要往外抬死人。”
“老人自己走进雪地里喂狼,就是为了给娃娃省一口吃的。”
汉子说到这里,眼圈竟然红了。
他突然指着那个粥棚,声音变得异常激动。
“可在这儿呢?”
“大人,您看看那粥!那是真的稠啊!筷子插进去都不倒!”
“而且,顿顿有咸菜!隔三差五还能见着荤腥!”
“晚上睡觉,有大帐篷,有火炉子,还能领到棉衣!”
汉子猛地跪在地上,给李柏磕了个响头。
“大人,这不是遭罪,这是享福啊!”
“只要干活就能吃饱,只要听话就不挨冻!”
“俺们部落剩下的人都说了,谁要是敢闹事,不用大夏的官爷动手,俺们自己就把他掐死!”
“这么好的日子,要是给弄没了,那才是真的遭天谴啊!”
李柏呆住了。
他手里的酒壶,“啪嗒”一声掉在雪地上,酒水洒了一地。
一阵寒风吹过,李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酒醒了。
彻底醒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北狄汉子,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埋头苦干、脸上甚至带着满足笑容的异族奴隶。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所谓的国仇家恨,所谓的尊严骨气。
在最原始、最赤裸的“生存”二字面前,竟然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大夏以为是在惩罚他们,是在奴役他们。
可在这些在那片绝望冰原上挣扎求生的人眼里,这个能吃饱饭、有衣服穿的劳改营,竟然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天堂。
“呵呵……呵呵呵……”
李柏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在这空旷的荒原上回荡。
“好一个享福!好一个天堂!”
他弯下腰,捡起酒壶,也不管上面沾了泥土,仰头又是一大口。
烈酒入喉,眼泪却流了下来。
“陛下啊陛下……”
李柏望着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是在玩弄人心?还是在普度众生?”
“您把这些恶狼,硬生生地喂成了听话的看门狗……”
“这手段……这心术……”
“李柏……服了!”
他猛地把酒壶摔碎,大袖一挥,眼中再无半点醉意,只剩下令人胆寒的清明。
“传令下去!”
“给他们加餐!”
“告诉他们,只要这运河挖得好,挖得快!”
“本官做主,许他们把极北那边的老婆孩子,也都接过来……享福!”
既然你们觉得这是天堂。
那本官,就让这里变成彻底埋葬你们野性的——极乐冢!
用不了几年,北狄人就只知道夏国的好处了。
寒风呼啸。
无数北狄人听到这个消息,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那声音里,没有屈辱,只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而大夏的版图,就在这一镐一铲,一饭一粥之间。
悄无声息地,向北延伸了一寸。
又一寸。